(三十二)变故

又是一年春，桃花微雨落纷纷。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粉嫩桃红出枝芽，随清风飘落在少女的肩膀。夏季将至，赵世瑾最是畏热，稍有些不舒坦，便教人将书案移至桃树下，一面乘凉，一面执笔凝思，不失为一处增添灵感的妙招。

自行宫与刘从昀相见，便只有每隔几月收到他的手抄笔记这个联系，寻常年节也只是隔着垂帘问候拜见，直到今年才得以说上几句话。那少年比在行宫时又长高了不少，形容举止更为成熟谦和，可能由于实在久未相见，他比起世瑾而言竟然更羞涩些，还是在赵祯要求之下，才不得不献丑般地捧出自己斟酌已久的新词，请公主填写赏玩。这边倒是祥和安定，而另一处的李玮和赵徽柔怎一个尴尬了得。论起见面的次数，李家郎君和福康公主理应更为熟络，可是这自幼定下姻缘的二人居然比不得小女儿那般和谐，真不知赵祯是该哭还是该笑。

高班薛照蘅公主，该用膳了

赵世瑾落笔写下最后两个字，由照蘅搀扶着站起。桃树不算太高，照蘅自步入少年以来一日比一日长得快，如今站在树下，宦者的高帽正好触碰到低矮的枝头，花瓣落在地上，他眉眼仿佛也沾染了桃色。世瑾素日最喜欢和人玩笑，见他讷讷的模样又起了戏弄的心思，便故意问他

赵世瑾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认真想了很久

高班薛照蘅今日……不是什么日子

世瑾捂嘴偷笑，直到笑够了才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赵世瑾傻瓜，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说话间已经回到屋内，美味珍馐摆了一桌，芳来杜若等宫女忙着布菜，其中只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银丝面显得突兀异常。世瑾净了手，亲自将筷子摆在碗上

赵世瑾照蘅啊，二十岁的生日算是成年之礼，没什么可送你的，就请你吃碗寿面吧，我特意让人在汤底卧了鸡蛋，你快尝尝。

照蘅未曾注意过桌上那碗突兀的面，当意识到那是公主所赠的礼物，一时的失神里不免夹杂起哽咽来

高班薛照蘅臣无功德，以鄙贱之身，受之有愧

赵世瑾啧声

赵世瑾再这般生分的掉书袋，就立刻把你赶出宁华殿。快下去吃午饭吧，今日这里不用你伺候

年轻的宦官勉强遮掩起流露在外的酸涩，恭敬地端起碗筷离开，好像是捧过了玺印金银，倒比平常更端着架子。

芳来忍不住在一旁笑话他

芳来公主您看看，这照蘅欣喜得连碗也不会端了

世瑾嗔笑

赵世瑾就属你嘴巴厉害！

芳来立刻讨好似的捧哏道

芳来那自然也是公主教得好

在场众人纷纷轻笑起来。

赵徽柔在说什么呢？我也来听听

女孩子显然是遇到极欢喜的事，脚步子也轻盈起来，何时到了门口也未曾发觉。世瑾忙起身相迎

赵世瑾阿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用过午膳没有？外面的好没规矩，公主来了也不知道禀报

徽柔按着她的手，既不进门也不坐下，好像只是因为过于喜悦急于找人分享，并非是来寒暄

赵徽柔是我不让他们禀报的。我现在一肚子高兴，一点儿也不想吃东西。你知不知道，爹爹答应我出宫去啦！等会儿就动身

世瑾疑惑道

赵世瑾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宫，怎么就比之前还要高兴呢？

徽柔将两手交叉放在心口，一副满怀期待却又娇羞不敢启齿的模样

赵徽柔我要去确认一件事情，我之前一直不敢做的事……我若成了，回宫再告诉你。

说罢便似雀儿一般欢快的离开了宁华殿。能让她这般模样的只有一个人，难道是要出宫去见曹评么？可是既然和赵祯一起，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偏偏赵徽柔什么也没有说，世瑾心中隐隐惶然

赵世瑾派人去打听打听今天官家要去哪里

蒋氏苦口婆心的劝阻道

乳母蒋氏公主，福康公主自有陛下亲自去管，公主何必牵扯她的事情呢？就算您知道官家去哪，也于事无补呀

世瑾沉吟良久，然而还是坚持道

赵世瑾她的事情我的确不该插手，可是既帮不上什么忙，起码事后也该为她尝试补救一二，这也算是尽到我的一份心意了

一餐饭索然无味。赵世瑾的猜测似乎得到了证实，得知赵祯等人去了国子监后不到一个时辰，便传出官家回宫禁足福康公主的消息，福宁殿更是派人来请世瑾，说是赵祯有急事要询问她。

皇帝赵祯我听说徽柔出宫前来过你这里，她可有说过她要去哪里，与谁相见？

赵祯气得脸色发青，一旁的皇后也惴惴不安地看向世瑾。看来揣测十有八九成了真，不过赵世瑾对此事确实不知，于是便故作懵懂

赵世瑾儿实不知。阿姊只是说要和爹爹出宫，怎么？是出了什么事吗？

赵祯气结，坐回榻上连饮了三杯热茶才逐渐平复下来

皇帝赵祯徽柔竟敢骗我，以国子监听学为名去和曹评私会！不仅如此，那两人举止亲昵搂搂抱抱，还……

赵祯狠狠甩袖起身，来回地在殿内渡步。看来不仅是私会惹得赵祯勃然大怒，更是因为两人逾矩的行为超出了男女本分，世瑾从不知道徽柔可以这样胆大，看到皇后的神情也可知道曹评的处境必然是比徽柔还要危难几分。

赵世瑾姊姊的事，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赵祯不悦地皱起眉头

皇帝赵祯玥儿，你明知道你姊姊已经定亲了……

世瑾盈盈下拜，惓惓之意滥于言表

赵世瑾女儿知道，可是国子监的事情没有别人发现，不是么？为人父母处处为子女考虑，孩儿知道爹爹是唯恐自己百年之后无人照拂徽柔和我才想着把我们许配亲戚家照顾。可是曹评也是皇亲国戚，李玮可以做驸马，他为何不可？若是爹爹怀疑曹家别有用心，且不说嬢嬢为人，陛下乾纲独断这么多年，那曹家又何须拿捏一个公主来要挟爹爹？之前长姐无有心仪之人，现如今有了曹郎，又如何能与李玮好合？还望官家三思啊

出了这么大的事，赵祯本就带着病痛的身子更显疲态，他沮丧地靠在软榻上，仿佛只有榻上软枕支持着他平静地听完女儿的请求。他微微合上眼，沉声屏退了皇后，才惘然若失地想要搀起世瑾

皇帝赵祯你也要学着皇后和朝臣进谏的模样，和爹爹如此生分吗？

世瑾终是不忍，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

皇帝赵祯爹爹何尝不知道曹评文武双全又生得极好，可是这样出众的人怎会甘心整日埋没于温柔乡中，一辈子和妻子花前月下呢？你的姑祖母魏国大长公主的驸马曾经金榜题名风光一时，可最后却因为一桩婚事闹得两人最终凄凉收场。我相信曹评如今也是深爱你姊姊，可却不信他一生都甘于做个籍籍无名之辈。李玮虽没有生的一张好面孔，可他并非一无是处。爹爹承认私心更偏袒李玮，可是这也是爹爹斟酌权衡之下做出的选择。我相信你能理解爹爹，徽柔也一定会理解我的。

赵世瑾爹爹……

身为高高在上的帝王，赵世瑾似乎很难发现赵祯身上流露出的挫败感，印象之中他只有过三次最失意的时候，一次是看到皇后宫变时杀伐果决的模样，一次是和张妼晗争执不休近乎决裂的时候，还有一次，是这一次，为了他最疼爱的长女心力交瘁的时候。世瑾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思绪凌乱无从说起，那帝王收起一直扶着女儿的双手，大殿里的空旷却令人窒息，察觉出赵祯的异样，世瑾眼疾手快，用尽全力怀抱住摇摇欲坠的父亲，抛却一切纠结，疾呼道

赵世瑾陛下不好了，快传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