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大问题。
席小君子从来没这么尴尬过。
他手里拿着药膏,浑身僵硬,和小明皎大眼瞪小眼。
他是担心明皎的伤势没错,方才一时嘴快,也没顾虑周全,再怎么说这也是个女孩子,怎么就说自己来帮她上药了?
君子约言,莫要轻诺,先生诚不欺我。
明皎倒是毫不在意,她疼得龇牙咧嘴,看见席玉定在原地便催他:“你可算回了,快来快来。”
“我好幸福呀,”明皎自顾自地把袖子往上卷了卷,“回家就有热汤,受伤了还能抹药。”
这两年师父和师兄都不在身边,明皎没了束缚,练功时总是急功近利,又喜欢路见不平出风头,大伤小伤受了不少。
她不想花钱,也怕医生看出她身体里的越和功法,一般就自己扛过去了。
反正也没有什么受不了的疼,明皎早就习惯了。
席玉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面前的小女孩看起来柔柔弱弱,瘦得只剩皮包骨,孤苦伶仃一个人,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却比京城那些王公贵族公子哥强大得多。
这么多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冷天里喝碗热汤,受伤了就治病,这有什么稀奇的?也值得她如此感叹一番?
明皎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圈淤青,周围还有不少大小不等的血点,看起来很是严重。
她撑了撑身子坐起来,伸出手,笑吟吟看着席玉。
席玉沉默一瞬,将床上的藤枕拿过来,垫在明皎背后,再坐于床沿,小心接过她的小手。
“我替你揉一揉,会好得更快,”席玉用手指取了一些药膏,“可能有点疼,你不必忍着,要是受不了,可以抓着我。”
明皎笑笑,“抓着你作甚?我自己疼,还得拉着你一起疼,这是什么道理?”
席玉便不说话了,专心替她把淤青揉开。
少年不懂情爱,只知道不想让她再受苦。
这伤看起来怪吓人的,席玉的手法又笨拙得很,他觉得眀皎应该很疼。
但她一声不吭,只偶尔一下痛得不行,手不自觉地往回猛地一缩,又装作没事的样子放松下来。
她出了一些冷汗,发丝粘在脸上,为了干活方便而扎起的马尾散乱地搭在肩上。
席玉觉得她像一只被雨淋透的小猫,可怜兮兮的,却唤也不唤一声。
他想与她说说话,好转移注意力,笑道:“古有关羽割炙饮酒,今有明皎言笑自若,不如我也去给你拿瓶好酒?”
明皎轻哼一声:“谁学他了?我本就不疼。”
“关公是男子汉大丈夫,军中硬汉,刮骨不喊疼,便是美谈一桩,”席玉示意她换一只手,又取了些药膏,“你一个小姑娘作甚较劲?”
“你这是什么话?男女能有什么分别?”明皎身上没力气,软软瞪他一眼,“我倒是觉得,他为了劳什子夸奖便装作不疼,傻得很,真幼稚。”
席玉笑道:“你怎知他是装的?说不定他是真的不疼。”
“你傻吗?”明皎又疼得一抽,低下头不与席玉对视,“那可是刮骨头,刮骨哪里有不疼的?”
明皎说完便发现席玉在套她——刮骨疼,将淤伤按开就不疼吗?
这人看起来仪表堂堂,怎么说话跟只小狐狸似的?她撇撇嘴,也不管自己的右手还被握在席玉掌中,“咚”地一声就重新躺下了。
她用另一只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同时右手用使劲,想从席玉手里挣出来,席玉怕伤着她,赶忙松手。
又见她乱糟糟的鸡窝头随着身子转了转,将后脑勺对着他,和舅舅家养的小猫猫生气炸毛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心软了软,又拉过她的手腕继续上药,赔罪道:“别生气,别生气,是我错了。”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明皎吃软不吃硬,一听人家道歉,她气就消了一半。
“我并非嫌你逞能,只是害怕你这性子容易吃亏。”
席玉悄悄看看她的脸色,心下稍安,继续补充解释:“你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什么苦都只自己往下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呢。”
“你不心疼自己,别人就更不知心疼你了,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好吗?”
该吃的苦还是要吃的,心疼有什么用?明皎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发热,她硬生生忍着,也不搭话。
席玉上好药了,见她还背着身子不理自己,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便想再逗逗她。
“姑奶奶?明皎大人?明皎大侠?别生小人的气啦……”
“我没生气了!”明皎耳根子发软,闷闷地说,“我想安静一下。”
席玉定定地看她一会儿,她像个小扇贝,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这么多年,明皎一个人摸爬滚打讨生活,若不是像杂草一般要强一些,如何能走到现在?
也罢,席玉想,确实是自己说了些“何不食肉糜”之词了。
他暗叹一口气,起身去收拾碗筷。
明皎听着他收拾卫生叮叮当当的声音,莫名觉得安心极了,除了她呆在门派里的那三年,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
李慎人挺好的,对她也好,对邻里也好,他在家的时候,家里总是干干净净的,明皎每天一回家就有热饭吃。
就像……就像一个真正的家一样。
本来看李慎的穿着,明皎以为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看来也不是如此。
他还很关心自己,关心得让人有些想哭。
明皎在门派外没有什么朋友,倒不是她不想交,只是她白天大部分时间都躲起来偷偷练功,没有时间和同龄人一起玩。
而且,明皎和人聊天的时候,因为想要避开越和派以及《山海卷》修卷的信息,她又不太会说谎,于是总支支吾吾的,大家就嫌她嘴笨,不愿意分享小秘密,不够真诚,也就不太愿意和她聊天。
但李慎从来不问她这些,她只要不想说,李慎就不问。
她突然有些想和李慎聊天。
席玉正把最后一个碗收进柜子里,就听见小扇贝弱弱开口说话:“我可没有逞能。”
明皎侧身久了,觉得有些麻,便翻过来平躺着,盯着窗户旁席玉点上的一盏小暖灯,“只是,疼的时候不能叫人发现。”
“如果旁人都知道你这里疼,那他若是想害你,便直直戳着痛处来了,这不是把攻击自己的武器直接交到了旁人手中吗?”
席玉一时错愕,他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明皎看向席玉,正与他清冽的目光撞上,忽地有些不自在,将视线偏开,兀自说道:“这就是我明皎大侠的生存之道,不懂了吧?你小子还嫩着嘞。”
席玉只觉得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痛。
这哪里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懂的道理?这是有人将她的真心捧起来,又扔在地上摔个粉碎才能生出的体悟。
可是,即便从前有种种不如意,现在她日子比之前好过了,邻里关系也亲近,她何须还要这般防备折磨自己?莫非她还有什么难处不成?
“你……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席玉试探问道。
明皎瞧他一眼,“困难自然是有的,我想做的事情,可一点儿也不容易。”
“我要让弱者能自保,让强者学会尊重,让失声者有权发言,让被忽视者被看见。”
席玉望向明皎,目光灼灼。
她笑道:“世人皆说女子难成事,我偏要与这世俗斗一斗,你且看我能不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