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皎是个不要命的,席玉很早就知道。
八年前她捡到他的时候,他也心存死志。
席玉从小养尊处优,他是庶出,但也能仗着庆王府的庇护,从来不吃亏,也从来没吃过苦,身边无人不捧着他,无人不爱护他。
他没有争夺爵位的意愿,只想做个闲散公子,逍遥一辈子。
父亲庆王的性格有些不着调,但从不拘着府里的规矩;庆王妃作为嫡母,对他这个庶出也极好;
母亲是将军的妹妹,而大岳国有“八岳”环绕,又有《山海卷》作注,几乎不会受到战火的侵袭,所以,大岳的将军没有地位,也几乎没有实权。母亲对席玉没什么期待,只盼着他开心。
十二岁前,席玉每一天都无忧无虑。但美好幻象的打破,只需要一瞬间。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当一切都看起来如此平和幸福、没有冲突的时候,可能只是还没有碰上利益相撞,没有遇上现实考量。
当年,庆王府嫡长子突发恶疾,每天都像喘不上气的野兽一样,不受控地狂吼。
庆王妃四处求医无门,后来,她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一个邪门偏方,竟然想要挖了席玉和他母亲的心脏,给嫡长子做药引。
席玉对庆王妃毫无防备,他的亲生母亲,是由席玉亲自将她带过去送死的。
是他害死了母亲,而他现在的命,也是用母亲的命换来的,是母亲拼死替他挣出来的一条活路。
而他的父亲庆王,似乎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在嫡长子去世之后,庆王妃和不少其它照顾嫡长子的侍女医生也染上了同样的病,没过多久,相继去世。
传染病之事传出去怕引起百姓恐慌,故一直没有公之于众,而宠妾被杀一事是家丑,不宜外扬,所以,世人只知道八年前庆王府不少人暴毙,却不知原因,成为一桩悬案。
当时的席玉还不知道这一切,他逃到朗城时只剩下一口气了,与街边被遗弃的小乞儿无异。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前一天一家人还其乐融融,转脸就能拔刀相向。而他,还亲手将母亲推进了火坑。
最初的恐惧化为无尽的自责和无助,席玉逃不动了,也不想逃了。
要不就这样结束吧,席玉想,他无处可去,就躺在街边,一了百了。
“你饿吗?”
席玉像尸体一样直愣愣躺在街边屋檐下,突然听见女孩清脆的声音。
只见一只小手捧了碗热粥递到他面前,“你是不是闻见米饭香才躺在我家门口的?我多煮了一碗粥,给你吃吧。”
白粥还冒着热气,香味扑鼻而来,但席玉实在没有胃口,他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他撑着一口气坐起来,弯腰微微行礼,“多谢姑娘关心,我不饿,不知道这里是姑娘的住处,多有冒犯,抱歉,我这就走。”
明皎拦住他,一手端粥,另一只手竟然就将席玉整个环住了,搂住他就往屋里带,“走什么走?你头一天来朗城?你知道这儿晚上有多冷吗?你住哪?就睡外面?你想被冻死啊?”
这姑娘力气也太大了,席玉一个趔趄,完全控制不了自己走路的方向,直接被她带进屋内,按在板凳上坐下。
明皎“咚”地一声把粥放在桌上,一只脚蹬在板凳上,手肘撑着膝盖,俯首看他,一副侠女做派。
她看了一眼粥,抬抬下巴,示意席玉,“喝。”
她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倒是像个小大人的样子,席玉觉得有点可爱,又有些好笑。
“笑什么笑!自己喝,还要姑娘我喂你不成?”小明皎怒目圆睁,转身往长凳上铺草席。
她一边忙活一边说:“我自己也是睡草席的,也给你铺这个,你也别嫌弃,反正你爱睡也得睡,不睡也得给我睡。”
席玉坐着没动,屋里生了火,他身子渐渐暖和起来了,看着小明皎忙碌的背影,他脑子有些放空,好像在想些什么,又什么都没在想。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人在意你的死活了?”明皎突然转过来看他,认真说道。
席玉心脏一紧。
明皎给自己也添了一碗粥,端到他对面坐下,盯着席玉的眼睛,“我在意,我特别在意,我在意得紧。”
她一只腿随意搭在另一只腿上,看着席玉呆愣的表情,“噗”地笑出声,“呆子,想啥呢,我跟你说,我这人最看不得别人一幅要死不死的样子,还躺在我家门口。”
“你要怎样我管不着,想找死,就别在姑娘我面前晃荡,”她的表情像一只努力凶狠起来的小奶豹,“今夜你先住在我这儿,过了今晚,你要还想死,便自己寻个我看不着的地方把事儿办了,我才懒得管你。”
小明皎把碗往席玉面前一推,“所以,现在先吃饭。”
那之后,席玉就这样在明皎家住下了。
她比自己还要小两岁,无父无母,一个人住,不知吃了多少苦才能将日子过成现在这样,席玉实在难以想象。
明皎每天很早就出门,席玉就在家里帮忙收拾收拾卫生。他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但在这里也不好意思再摆少爷脾性,明皎一个人生活不容易,不能给人家小姑娘添麻烦。
而且,明皎家实在太乱了。
席玉扶额,他以前在庆王府时,事事都有下人帮忙规整,屋内陈设永远整整齐齐的,他看见明皎的鞋子这里一只,那里一只,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实在看不下去。
好在他身上带了一点银两,这些天,二人的伙食费都是他来负担的,自己平常再帮忙做做家务,也不算是白住人家的屋子了。
明皎特别满意,家里这个住客每天都很乖,不仅不寻死了,还帮忙干活、买吃的。
他看起来人还不错,明皎也懒得好奇他是什么来历,他不说,她就不问。
而且她自己也有不能说的秘密。
她每天早起练功,偶尔要和师父、师兄姐弟们碰个头,越和派所有行动都要严格保密,绝对不能叫他发现。
明皎原本就是个妓女生的孩子,是个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还是个没有用的女娃娃,如果不是师父将她带回越和派,她早就没命了。
师父说,她天赋很好,有望成为下一任修卷人,可以护天下百姓,守大岳山河。
明皎觉得她这条命是捡来的,不值钱,现在既然有机会可以学本事,就要好好学。她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像师父说的那么厉害的事,但至少学会了之后,明皎一定要尽她所能,帮助别人。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被放逐、被丢弃在边缘的人了,他们并不是生来就如此卑贱的,明皎现在被拯救了,她也想去拯救别人。
能救一个是一个,先从眼前她能做到的事情开始做,所以她救了席玉。
看见他现在不寻死了,明皎真心高兴。
席玉今天煲了一小锅骨头汤,他的厨艺越来越娴熟了,感觉明皎差不多要回来了,便先盛了两碗出来先凉一凉。
来朗城快一个月的时间了,明皎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来历。他对于庆王府发生的事情也有些逃避,不太愿意回想,就随便编了个名字,说自己叫李慎。
席玉自己有所隐瞒,因此也不太好意思问太多关于明皎的事。他大概能猜到这小姑娘是在悄悄练武的,手上都磨出了茧子,身上常常落下一些小伤。
习武挺好的,省的一个人容易被欺负。
最开始,席玉对于明皎收留自己的目的还有些许顾虑。
后来他发现,明皎纯粹就是小侠女,热心肠,街坊邻居但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若是让她撞见了,只要她能帮的,她都要出手帮忙。
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却什么担子都往自己肩上挑。
正想着,门突然被撞开,明皎步伐虚浮、踉踉跄跄走进来,席玉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接住她,“这是怎么了?”
“碰到一个醉鬼打夫人,气死我了,我去和他打了一架。”明皎今天用了个没练好的招式,气血逆行,有些难受。
“李慎,我好冷,你帮我生个火吧,”明皎看到桌上的热汤,眼睛一亮,“有汤诶!”
席玉看她脸色不好,身上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担心,“你等着,我去替你叫个医官来。”
越和派功法特殊,明皎今天又是运功而受伤,万万不可叫医官,万一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别别别,”明皎赶忙拦住他,“李慎你听我的,我不知怎么跟你解释,但真的不用叫医官,我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休息一下就好了。”
席玉很少生气,但现在他有些想发火。
他发现明皎真的很不爱惜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有多危险,她总是不要命似的冲在最前面。
她以为她是神仙,是金刚不坏之身,是天之骄女,是百毒不侵吗?
他欲开口再劝一劝她,正对上明皎乞求的眼神,她眼睛亮晶晶的,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他一心软,又松口了。
“那我……”席玉不自然地偏了偏头,“那我去买一些药回来,你不想请医官,那至少让我帮你处理一下外伤。”
明皎性子也挺执拗的,席玉觉得自己劝不动她。
我要是会医术就好了,席玉想,明皎身上常常有大伤小伤的,在她需要的时候,他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