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你来啦。”护士长喊住脚步匆匆的陈梅,“你病房里的那个小孩昨晚闹了,打过一针镇定,你等会多注意她的状况。”护士长口中的小孩是六院最小的病人——十岁的李木子,患有儿童孤独症,李木子也是陈梅的病人。
陈梅点点头,护士长刚走孙艺珍就凑了过来,孙艺珍和陈梅同一期进入医院,也是六院的护士,两人往302病房走去。
“小梅,昨晚我值班,你病房的那个小孩闹起来动静不小,得要两三个人才能按住。”
孙艺珍也不管陈梅听不听,眼睛冒着精光地问:“你知道那孩子为什么闹吗?”
陈梅不喜欢孙艺珍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便瓮声瓮气地回道:“这里是六院,病人受了刺激发病不是正常的嘛。”
“平时都好好的,为什么偏是昨晚受刺激了?”孙艺珍压低了声音,眼珠乱转,“昨晚那小孩的妈来了,然后——”孙艺珍突然噤声,面色不变,手却在下面狠狠捏了陈梅一把。
陈梅一抬头就知道孙艺珍为何掐她了——302病房的门口站着一个满脸倦容的女人,她穿着牛仔外套和喇叭裤,头发又蓬又卷,衣裤间的那截腰盈盈一握。这女人便是李木子的妈——吴雪蔓。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吴雪蔓一边玩着花里胡哨的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她系个痴线,打人啊,也打自己,大半夜的抓着自己头发往墙上撞,吓死人了。”她说着半生不熟的港话。
陈梅听见孙艺珍在后面嘀嘀咕咕地埋怨道:“哼,也就这种妈能把自己小孩送到精神病院来。”
陈梅知道孙艺珍是什么意思,六院里大多是痴呆的老人,只有李木子这么一个小孩,但是,到底是吴雪蔓心里想着要治她的病,还是想着要摆脱她这个拖累,只有她自己知道。
孙艺珍阴阳怪气完不忘在女人新潮的衣服上打量几眼,最后才收回目光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吴雪蔓指尖夹了一根彩蝶烟,她抬头看了一眼孙艺珍,嘴中喷出一口烟,嫣红的唇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陈梅自顾自走进病房开始清理病人们的床铺,302住了四个病人,三个都是血管性痴呆,还有一个是患自闭症的李木子。吴雪蔓也进来了,依着门框不进来。
李木子的床铺靠着窗,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李木子十岁看着像是八岁或是更小的孩子,头发凌乱,穿着宽宽大大的病号服,坐在床上像是一只被遗弃小猫。
陈梅看着瘦小的木子,有些心疼她。
陈梅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爹妈总是吵架,吵完了陈梅爹就骂骂咧咧地找人打牌去,陈梅妈就哭哭啼啼地收拾东西回娘家,门一锁,没人关心小陈梅怎么办,她就一个人搬个凳子站在窗子边,闻隔壁人家烧饭的香味,等人家吃完了,香味散了,小陈梅就看着空荡荡的大街,等着醉醺醺的爹回来。
当月光披满街道时,小陈梅也会伸出双手,让月光撒在手上,街道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亮的,她只有月光。很多年后陈梅想起那股酸楚的滋味,才知道那叫做孤独。没有家的人最孤独。
木子也是那样孤零零地看着窗外,她又在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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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雪蔓一步一扭地走过去,李木子有了点反应,低下头拨弄了一下手中的粉色八音盒,八音盒中有个会随乐声转圈的独角兽,八音盒叮当一声,独角兽快活地转着圈。
八音盒是吴雪蔓托小姐妹从香港带来的,其实带来的还有一个蓝色的小飞机,因为那时候李木还没出生,年轻的夫妻猜不准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吴雪蔓很喜欢那两个小玩具——它们好像代表着她已经和过去的肮脏划分界限,真正有了家。
小木子也喜欢拨弄八音盒,恨不得睡觉也抱着。
但是夫妻俩很快发现自己的女儿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们带着两岁的木子坐上绿皮火车,在车上木子的爹不停地抽烟,然后将烟头狠狠拧灭,吴雪蔓紧紧抱着木子。他们在“哐当哐当”声中煎熬了十几个小时。最后在北京安定医院花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
很久以后吴雪蔓回忆起来,忍不住想,如果生下的是一个正常孩子,这个家是不是就不会散?但也不过是个念头罢了,她想,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有些东西是我够断了胳膊也够不到的。
后来治疗没有让木子病情转好,反而让贫穷再一次压垮了这个家,木子的爹日日酗酒,还沾上了赌瘾,欠了高利贷,吴雪蔓带着女儿东躲西藏,没有钱也没有家。
再后来,吴雪蔓重操旧业,在声色场中沉沉浮浮,她也卖、她也赌,总算手上能有钱了,偶尔吴雪蔓清醒的时候,也会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
当吴雪蔓看见一些女孩因为父母欠债被迫留在这种地方肉偿到死时,她就会庆幸,庆幸自己的女儿是个“痴线”,这里的人看不上傻子,木子最后也不至于烂在这种地方。
等到李木子十岁的时候,她在学校打了学生和老师,学校呆不下去了,吴雪蔓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她总归要有个去处。
昨天晚上,木子的爹堵住吴雪蔓,他拿着刀抵在她的脖子上,让她交出身上的钱——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家常便饭了,暴力是他们之间的家常便饭。
等木子的爹走了之后,吴雪蔓点了一根烟靠着墙根坐下,像她这样的人,很容易死,就算死了也没人知道,就像是天上风筝,和人世间只有一根线的联系,或许哪天就会孤零零的死在某个角落。
她抽着烟突然哭了起来,她想起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个骨血,于是她再次踏入六院。
晚上的六院分外宁静,值班的孙艺珍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吴雪蔓进了302病房,她温柔地摸着木子的头发,把木子凌乱的头发一点点拨开。
她说:“叫一声妈妈好不好?”木子低着头拨弄八音盒说:“叮当、叮当。”八音盒也在发出这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