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孟谦果然还候在德胜门前,此番正手握绣春刀背倚着门框闭目养神,一身大红色飞鱼服格外显眼。孟大人不走,连带着两个守德胜门的官府衙役也不敢走,但两人这个时候已经东倒西歪坐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知,在与不在似乎没有太大关系。
苏绮年带头第一个跨进德胜门,但紧绷着神经的孟谦根本就睡不安稳,明明闭着眼睛,但苏绮年经过他身边时,竟一分不差地拔出绣春刀来,转手抵在苏绮年脖子上∶“来者何人!”
“啊呀!”苏绮年岂料孟谦是清醒着的,只觉喉间一凉,锋利的刀刃就已然架在了自个儿脖颈上,唬得连忙顿住脚步,满脸堆笑地推了推刀刃道∶“孟大人!快把刀收一收!是我!”
“苏捕快?!”孟谦定睛一看,望见苏绮年那张惊恐万分的脸,连忙收刀回鞘口称对不住,见她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子人,扫视一通后发觉除却那个身穿黛色衣衫的生面孔,其余的确是镖师穿戴,心下便知是子时福仁标行出城走镖的镖师果然被苏绮年连人带货追了回来,不禁暗自感叹这小捕快确实有几分本事。两个衙役被动静惊醒,见苏绮年一行人站在面前,方明白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一宿,连忙翻身爬起来,半梦半醒地朝几人拱手行礼。
“孟大人,”苏绮年挥了挥手,示意两个镖师把箱子抬上前来,敲了敲笑眯眯道∶“您猜猜里边儿装的何物?”
孟谦听着苏绮年敲箱子发出的声响并不像是装满的样子,一时也猜不中装的到底是何物,皱了皱眉道∶“据说是些珠宝财物?”
“非也,非也,”苏绮年依旧是满脸笑容,待两个镖师把箱子往地上一扔,便哗啦一下掀开箱盖∶“虽不如珠宝值钱,倒是比珠宝有趣儿得多!”
随着箱盖被掀开,一具早已僵冷的尸首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孟谦不由得心下一惊,不易察觉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怜的是两个衙役,大清早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死人换做是谁也会觉得晦气,偏偏这尸首面色死灰,就犹如画本子里绘着的厉鬼僵尸,两人吓得魂飞魄散,瞌睡早就飞到九霄云外。
苏绮年叉着腰,没有半分惊惧地踹了一脚箱子∶“这就是那个自寻短见的死鬼,银夔这帮兔崽子也真够狡猾,居然打着运货的幌子把尸体藏在暗格箱中托标行运出城去,害得咱们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得罪了一大票子人!”
两个衙役如梦初醒,连忙跪地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啊!原是小的疏忽,可当时天黑,确实只见得满箱明晃晃的金银财宝,况且小的愚笨,哪里料得到这箱子还有机关!”
“是啊是啊!我发誓我们绝不是故意而为之,求大人开恩,饶了我们这一遭儿罢,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就是一定要挨板子,也求大人手下留情打得轻些,千万别打死了我!”
“去你的!”苏绮年低头扫了一眼两个没出息的家伙,“你也不过弱冠出头的年纪,哪儿来的八十岁老母!”
此言一出,身后的穆衍靳元几人便憋不住笑起来,那衙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连忙左右开弓啪啪抽了自己俩耳光∶“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你要真觉得自己该死还跪这儿磕什么头!”苏绮年自己也觉得好笑,“罢了,这祸原是我们六扇门闯出来的,本就怨不得你们。”
“多谢苏爷!多谢苏爷!”衙役惊觉这看似威风八面的六扇门小捕快竟是如此好说话,喜得连忙又是一顿叩头,把苏绮年弄得倒是有些不知所措∶“苏爷大恩大德,小的永世不忘!下辈子就是给您做牛做马也乐意!我二人交代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苏绮年挑起眉峰∶“少来,雷要是真轰了你,谁去伺候你那八十岁的老母和垂髫小儿?还是留着回家给你的八十岁老母做牛做马罢!”
孟谦伸手敲了敲那只巨大的箱子,抬眸随即看到跟在苏绮年身后的几个镖师,皱眉道∶“那苏捕快以为福仁标行该如何处置?”
“大人!”不等苏绮年开口说话,祁茯苓就抢先一步抱拳跪地,其他三个镖师见状,也连忙跪下,“在下是福仁标行大掌柜祁同福的闺女儿祁茯苓,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们标行确实难辞其咎,但我发誓我们与银夔帮并无瓜葛,事已至此,茯苓自知罪责难逃,愿随大人前去领罚,听凭府衙发落,就算是下诏狱,我也绝无半句怨言,只求大人开恩,莫要连累了家父和标行,也不要怪罪其他镖师,他们都是拼着性命养家糊口的人,今日这一趟都是我贪图银子偏要逞能,与他们无关,理应由我一人承担!”
此言一出,其他镖师也七嘴八舌道∶“官爷若是一定要罚,就罚我们哥儿几个罢,莫要再连累标行和大掌柜!”
苏绮年眨了眨眼,回想起一路上祁茯苓等人倒也十分配合,并不像演戏的样子,便上前一步道∶“孟大人,今日卑职能将这箱子好好生生送回城来,少不得茯苓姑娘和众位镖师的功劳,银夔狡诈阴险,卑职以为标行也只是遭人利用,应当被罚的人并不是他们。”
“苏捕快说的极是,此事还需彻查,真相大白之前,不能让任何无辜百姓蒙冤受屈。”孟谦本是试探,此番又不得不暗自赞赏这小捕快一回,随即微微点头道∶“起罢,此事皆是银夔帮之过,与标行无关。”
“多谢大人!”祁茯苓闻言方放下心来,随即又转向苏绮年∶“谢苏捕快相助。”
“不必谢我,”苏绮年摆了摆手,顺势抓住祁茯苓的手臂将她拉起,“咱们也算是难兄难弟一场,干的也都是抛开身家性命不要挣银子混口饭吃的营生,这个世道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又何苦相互刁难。”
“苏爷说得是,”一旁的穆衍闻言不由大发感慨∶“如今这世道要死容易,想活着却难上加难,在场的诸位谁不是脑袋搁在刀尖上过日子!”
“?”苏绮年方才光顾着尸首的事情,完全已经忘了身后还跟着穆衍这么个人,此番听见他说话,颇有些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看着他,随着苏绮年转头,其他几人的目光也纷纷聚集到这个生面孔身上,穆衍岂料自己一句无心附和之言竟招来众人侧目,自以为说错了话,连忙噤声,不知所措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别扭不自然的笑容来。
孟谦也随众人看向这个长相清俊的少年,他毕竟是锦衣卫,方才众人进城时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人群中这个从未谋面之人,刚要想问,就被苏绮年抢了先,于是便也将心思放在了尸首上,如今正事已了,便瞅准时机问道∶“苏捕快,这位公子是何人?”
“他……他?”苏绮年冷不防被这么一问,不由得懵了片刻,思忖见却见穆衍从容拱手道∶“这位大人,在下……”
苏绮年见他这般一本正经的模样,只当他要自报家门,连忙暗自用手肘朝他身上胡乱捅了一下,这一肘刚好拐在腰侧,穆衍愣了一愣,继续面不改色道∶“在下是苏爷的一位江湖故交。”
“还算你机灵!”苏绮年抬眸瞟他一眼,心中暗自道。
“原来是苏捕快的旧相识,”孟谦微微点了点头,拱手回礼道∶“在下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孟谦,幸会。”
“幸会幸会!”穆衍满脸堆笑,怎么看都是一副顺民模样,“孟大人威名远扬,在下早有耳闻!”
孟谦也不过弱冠有一的年纪,比苏绮年穆衍一干人其实大不了几岁,但官至北镇抚司指挥使,为人又正直廉洁,算得上是京城里为数不多的少年英才,如今早已听惯了阿谀奉承的鬼话,至于穆衍到底听没听过他的大名倒也不甚在意,只是礼节性地谦虚了一番,顺口道∶“苏捕快人脉之广,在下也是略知一二的。”
孟谦此话并无挖苦讽刺之意,但看着穆衍此番那一脸笑容,全然是一副谄媚小人的嘴脸,也不知怎么回事脸“唰”地一下发起烫来,连忙摇头道∶“不……不是,孟大人误会了……”
偏偏穆衍不识相,闻言还附和道∶“苏爷为人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多次救我性命,确实是值得深交之良友。”
孟谦再次上下打量穆衍一番,眼前的少年身形瘦长,眉眼虽生得清冷些,却并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反倒十分温和,再者他又自言与苏绮年相识,倒也像是江湖中人,并无可疑之处,随即应到∶“公子说得极是,苏捕快为人正直,在京城中也是颇有名声的。”
“去你的!谁和你是故交!”苏绮年越发觉得害臊,伸手推穆衍一把,支支吾吾道∶“孟大人您别听他胡说八道, 卑职和他也不过就是一面之缘,顶多混了个眼熟,哪里算得上是什么旧相识!”
孟谦微微一笑,温润知礼的模样和平民百姓对锦衣卫冷面冷心不苟言笑的刻板印象倒颇有些出入∶“人脉发达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绮年连忙摇头,苦着一张脸道∶“孟大人您就别昧着良心抬举卑职了,卑职是什么样儿的人自个儿心里再清楚不过的,充其量是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混迹于江湖的市井小民罢了,偶尔结交几个江湖朋友,何来人脉不人脉一说!日后莫要再谈这些,惹诸位见笑也罢,就是卑职自个儿也害臊得很!”
孟谦听着她这番说辞只觉得有些好笑,却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来,只得抬手用衣袖遮住小半张脸,轻咳两声掩饰嘴角的笑意,随后道∶“苏捕快言重了,如今尸首已经寻回,各位也劳累多时 就先暂且回去歇息罢,接下来的事情北镇抚司自会处置。”
“那就辛苦孟大人了,”听他这么一说,苏绮年确实觉得累得浑身酸疼如同散架,拱手行礼道∶“如若是有用得上六扇门的地方,孟大人尽管开口就是,卑职一定尽己所能相助!”
孟谦略点一点头∶“诸位先回罢,若是有事我自会告知。”
“那卑职就先告辞了,”苏绮年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努力忍住了哈欠,再次对孟谦拱手,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行礼告辞,穆衍亦如此,刚想转身随苏绮年离开,孟谦却突然开口道∶“相识即是缘分,既然今日有缘一见,可否冒昧一问公子尊名?”
苏绮年闻言心中咯噔一下,直愣愣站住,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着穆衍,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了袍子,抢先答道∶“他一个江湖混混,孟大人又何必……”
“在下多谢孟大人抬举,”穆衍瞟一眼苏绮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嘴角挂着清浅的笑意,“只是我们混迹江湖之人并不讲究姓名,只讲求一个名号,还望大人见谅。”
“原来如此。”孟谦低眉眨了眨眼,大红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卫装扮衬得这少年郎指挥使愈发英武∶“孟某在京中任职日短,阅历甚浅,对江湖不过略知一二,多有冒犯,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穆衍连连摆手,还没来得及客套,孟谦便继续道∶“公子可方便将名号告知孟某?”
“在下一介市井草民,能孟大人这般谦谦君子相识,实乃三生有幸也。”穆衍扬唇浅笑,“在下名号不过二字,唤作凌云。”
“凌云?”孟谦抬眸,略思索一番,饶有兴趣地笑道∶“可是壮志凌云的凌云?”
“正是,”少年清澈的眸子里也晕染上干净的笑意∶“少年自有凌云志,不负黄河万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