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绮年如醍醐灌顶∶“你的意思是要我揭露银夔杀手的身份,将他们移交北镇抚司,让锦衣卫来处置?”
穆衍颔首∶“正是此意。”
眼前闪过两年前一个清晨随师父到城郊勘察案情的画面,被杀害的锦衣卫百户身着醒目的飞鱼服,颈侧一道不过一寸来长的刀口正中要害大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周边地带染成一片殷红,即便已经凝固,犹觉得目不忍视,被害的锦衣卫死不瞑目,手握绣春刀却没来得及抽出,可见行凶者手段之狠辣,利索干净,一击毙命。至于那块沾着血的银蛇腰牌,正是自己百无聊赖之时从附近草堆里拾到之物,因一时好奇拿在手中把玩却被师父发现,才由此断定凶手是行踪诡异的银夔帮,也正是自此,苏绮年的脑海中才对银夔帮形成了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
“两年前锦衣卫一案我同师父去看过,腰牌是我找到的,证据确凿,就是银夔帮所为,”苏绮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做思索状,“若是将他们交到北镇抚司,必定是要下诏狱的命,”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抬起头来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少年,似笑非笑,“诏狱这地方吧,只要是个人都知道,十有八九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有命大的能留口气儿,也多半已经成了残废,穆衍,看不出来啊,这招儿够阴险……”
穆衍勾唇道∶“比起他们对我,已经算是仁慈了。”
苏绮年不禁有些好奇∶“你跟银夔到底有多大的仇,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说来话长,只言片语也解释不清,况且其中有些隐情我自己也不甚清楚,”穆衍似乎也有些疲惫,“要是有幸苟活,我日后再为苏爷慢慢道来。”
苏绮年坐正身子,清了清嗓子∶“后日正午,你引他们自安定门进,我在钟楼背后设伏。”
穆衍停杯,面露喜色∶“这么说,苏爷是决定帮我了?”
“少自作多情,”苏绮年嫌弃地瞥他一眼,刻薄道∶“我帮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你欠的银子还没还清,你要是死了,我拿什么交差去?交不了差,小爷我这饭碗也甭想要了,又不是我欠的,总不可能让我替你去认罪还钱吧?所以此事了解之前我得保证你好好活着,就算要死也等到还清了银子再死!”
“好好好,都依苏爷的,苏爷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穆衍有些好笑地连连点头,“要是我能活到还清银子那一日,还请苏爷来清风阁喝桑落酒,咱们不醉不归!”
“小爷又不是喝不起,谁稀罕你一顿酒!”苏绮年别过脸去,双颊又微微地烫了,“反正你不准死,给我好生活着,要是敢先死,我就是到阎王殿里也给你捉回来!”
穆衍心下暗自感叹这姑娘估计阎王见了也要惧怕三分,转念一想,又试探着询问道∶“苏爷您一个人设伏,恐怕……”
“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分寸,”苏绮年摆弄着酒杯,“人多反倒容易打草惊蛇,更何况我也没有搬出整个六扇门的本事,要是他们人多,我让大元宝陪我同去便是。”
“大元宝?”穆衍听到这三个字,忽而想起白日里那个满口嚷着要保护苏爷的灰袍捕快来,“就是今日那个……”
“正是,”苏绮年挑眉∶“怎么?”
“没……没怎么……”穆衍脸上神情有些尴尬,“我只是觉着他去与不去其实区别不大……”
苏绮年闻言一愣,尽管内心十分赞同穆衍的观点,但明面上却只能极力维护靳元∶“你几个意思?他乐不乐意帮你还不一定呢!”
“那就请苏爷替我向他道谢,”穆衍微微一笑,苏绮年见酒壶已空,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含含混混道∶“三更半夜的不让人睡觉,明儿给我安安分分藏好,别给爷添乱,否则用不着银夔动手,我先替他们揍你!”
“那是必然,”穆衍也跟着起身,“天色已晚,我送苏爷回去。”
苏绮年既不应允也不推辞,自顾自转身下楼,穆衍紧随其后。
此时已过丑时,清风阁里的酒客比来时散了不少,余下的几桌已是酩酊大醉,三五成群地互相枕着倚着,勾肩搭背,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含含糊糊不成词句的梦呓。
苏绮年刚行至门口便瞅见一个人杵在门柱上,鼾声如雷,睡得下巴颏儿直戳在胸口上也不自知,冷不防唬了一跳,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靳元。
“啊呀,怎么把他给忘了!”苏绮年哪料到靳元竟还等在这里,想着他独自一人吹着冷风在这里候了一个时辰,不禁有些心疼,急切地推了推他的肩∶“大元宝,大元宝!醒醒,咱们回家!”
穆衍侧头瞧了半晌,也认出此人正是白天那个笨手笨脚的大元宝,忍住笑疑惑道∶“这位捕爷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你!”苏绮年回头瞪他一眼,“用不着我过话儿了,你自己谢他罢!”
穆衍正一头雾水,靳元打着哈欠睁开布满红血丝的惺忪睡眼∶“苏爷?”还没来得及多说,一抬头却望见穆衍站在苏绮年身后,立刻火冒三丈,瞌睡瞬间无影无踪∶“你怎么在这里?”
“我请苏爷喝酒谢恩,”穆衍眨了眨那双狭长桃花眼,“捕爷也来清风阁喝酒?”
“我上哪里喝酒!”靳元憋了一肚子气,一见穆衍,立刻就变成了点着的火药桶,气势汹汹地直逼上来∶“倒是你,白天就对苏爷图谋不轨,晚上还不死心!说!你三更半夜将她骗到这里有何意图?!”
“别别别,误会误会!”穆衍连连摆手,无奈地向后退了退,“苏爷这般厉害的人物,单凭我一个能耐她何?”
“大元宝,你睡糊涂了!”苏绮年见势不妙,一掌抽在靳元大臂上,“我跟他能做什么!赶紧回家!”
“苏爷!”靳元委屈地捂着被抽的手臂,“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老向着他,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难怪连我娘都劝不住,原来是他作的妖,不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儿么,你还真看得上眼儿啊?”
“大元宝!”苏绮年瞬间被靳元半梦半醒的一席话砸得又羞又气,还没来得及骂,身后悠悠然传来穆衍含笑的揶揄∶“怎么?原来苏爷好这口儿?”
“你!”苏绮年气得转过身去,只见一边是嬉皮笑脸的穆衍,一边是义愤填膺的靳元,自己卡在中间,一股无名火蹿上心来,却偏偏一个字也骂不出,憋得满脸通红∶“你们!”
靳元急了,越过苏绮年,伸手就要去揪穆衍的衣领,被穆衍一把抓住∶“元捕快!”
靳元一愣,手僵在他胸前∶“你叫我什么?”
“元捕快啊,”穆衍一脸无辜相,只当他真名就叫元宝,想到这里,忙不迭地补充一句∶“方才我听苏爷叫你元宝……元宝兄,咱们有话好好说!”
靳元脸上的表情简直比生吞了一个鸡蛋还难看,恼怒地甩开他的手∶“你才叫元宝!我看你长得还像铜钱呢!”
“你不叫元宝?”穆衍恍然大悟,垂眸见苏绮年捂脸无言,随即大方地抱拳道∶“相识一场,咱们好歹也算是同患难了,敢问捕爷大名?”
靳元心说谁想和你相识,却碍于苏绮年的面子,潦草抱拳,不情不愿道∶“六扇门靳元。”
“元……靳捕快,幸识!”穆衍爽快一笑,“在下穆衍,江湖闲人。”
“穆衍……穆衍?!”靳元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大约一两秒,突然平地跳起∶“你就是穆衍?!”
穆衍听见这句和苏绮年白日里如出一辙的疑问,心里已经猜中了大概七八分,无奈地点了点头,“正是在下。”
“好你个狗贼!欠着银子不还还有脸招摇过市,害得苏爷辛苦两月有余差点丢了饭碗,”靳元表情夸张,好像真有苏绮年即将被扫地出门这码事儿,“还不快快领罪,随苏爷到府衙交差去!”
“使不得!使不得!”穆衍被他的大嗓门儿一吼,急得连忙上前挡住他的嘴,四下张望一番,“你先饶了我这一遭儿,有些事咱们日后再慢慢说清楚!”
“我呸!有胆儿欠银子没胆儿认罪,枉为七尺男儿!”偏生他越拦靳元就骂得越来劲儿,伸手去拽苏绮年的衣袖∶“苏爷,你可听见了,这小白脸儿方才自个儿说他就是穆衍,你快快将他抓起来交差!”
苏绮年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没憋出来,靳元只当她是吓得魔怔了,拼命晃她肩膀道∶“苏爷,他就是穆衍啊!那个欠债不还害你四处奔波的狗贼穆衍!”
“住手!”苏绮年被晃得七荤八素,连忙擂了靳元两拳∶“我知道他是穆衍!”
靳元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苏绮年颇有些气恼地整了整衣衫,“话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知道为何不抓!”靳元愤恨地瞪着苏绮年身后的穆衍,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家伙猫在苏绮年背后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来,明知是贼还有意袒护,不是看上人家是什么!”
“靳元!”苏绮年气得连“大元宝”都不叫了,直呼其名道∶“再敢胡说八道小爷今儿就撕你的嘴!”
“二位!二位消气!”穆衍看着两人斗鸡似的大眼儿瞪小眼儿,生怕苏绮年真因为自己跟靳元动起手来∶“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