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拾.通政大人

“这么说，苏爷您是答应了？”穆衍试探地戳了戳苏绮年的肩膀，眼中尽是期待。

苏绮年回过头，盯了他半晌∶“此事确实奇怪，我且暂时放过你这一回，只是你欠下的那些银子……”

穆衍有些难堪地挠头，道∶“负债的事并非我愿，确有难言之隐，苏爷既然答应赴约，待到那时我再向您细细道来。”

“是么？”少女微微挑眉，“你若是胆敢诓我，我定让你牢底坐穿！”

“不敢不敢！”穆衍连连摇头，“再怎么说苏爷您也是六扇门捕快，我如何敢诓骗你！”

“但愿如此！”苏绮年双手叉腰，犀利的目光向下移动，最后定格在他腰间的玉佩上∶“还有这碧玉坠子——是不是该……”

“啊？”穆衍愣了一愣，随即侧过身去，迅速伸手捂住了腰间挂着的玉佩∶“这个嘛……在下也不知怎么着就打成了死结……我估摸着可能咱们的缘分……”

“少扯犊子！”苏绮年一点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的话，一伸手就扯住了穆衍的腰带，力道大得让比她高出一拳还多的穆衍向她这边歪了歪身子，目光如钉子一般牢牢钉在他脸上∶“你可知道这玉佩值多少银子？今儿你若是执意不还，小爷我就是扒了你，也要硬抢了去！”

感受到腰带的松动，穆衍慌得连忙用手按住，满脸堆笑∶“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不可！苏爷您行行好，您说您一个女儿家……不合适吧？这到底谁才是流氓啊？”

苏绮年做出一脸嫌恶的表情，嘴里只嚷“谁稀罕你”，但说归说，还是松开了手。

穆衍将手探进衣领，扯出一个吊坠儿来，凑到苏绮年面前∶“苏爷您看，我把我的这个押给您，咱俩换换，就当见面礼，可否？”

苏绮年根本没来得及拒绝，穆衍就不由分说地取下吊坠儿要塞进苏绮年手里，见她缩手，穆衍干脆自作主张地将吊坠挂到了她颈子上。

“您看这颜色，您戴上多好看啊！”少年扶着苏绮年的肩膀啧啧称赞，“我身上除了这个，再没一件值钱物件儿了，虽然肯定没苏爷您这玉佩值钱，但好歹也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您将就将就，就当我捡了便宜，之前在饭庄的事儿，咱一笔勾销，成么？”

这回轮到苏绮年愣了，她呆呆地看了穆衍一回，扯着他的衣袖将他拽得转过身去，一个劲儿往巷外推∶“要走就走，滚麻溜点儿，少废话！”

穆衍一面被苏绮年推搡着，一面有些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真放我走？那我可走了啊！”

“不想走？”苏绮年一个反手揪住他的衣裳反问道∶“小爷现在反悔也不是来不及！”

“走走走！多谢苏爷大恩大德！”穆衍连忙挣脱，“苏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何能说反悔就反悔！我滚就是，现在就滚！”

“嘁！”苏绮年不屑地松手，在他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掌，刚好碰到他凸起的肩胛骨。身着玄衣的少年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两步，边走边回过头来冲她挥了挥手，清瘦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人来人往中。

苏绮年长叹一声，站在巷口倚墙而立，才发觉手上还握着方才扯下的面罩，等反应过来欲追上去归还时，穆衍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罢了，罢了，”一番打斗之后，早已精疲力尽的苏绮年摇头低语，仍将面罩握于手中，收拾了黑衣人的遗落之物，回身朝六扇门走去。

离六扇门大概还有半条街的距离，苏绮年抬头忽见靳元急急忙忙地朝反方向奔去，与自己擦肩而过竟也浑然不觉。

苏绮年暗自好笑，抬手揪住他的手臂，眉眼含笑∶“大元宝？你上哪去？这么十万火急的，可别是赶考误了时辰了？”

“哦哟！”靳元只顾着跑，连对面人的脸都不曾看清，冷不防被人拉住，自然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望见苏绮年的脸时，方放下心来，随即大力拍着胸口，脸皱得如同一枚苦瓜∶“苏爷，吓死我了！”

“小爷又不是妖怪，如何能将你吓死！”苏绮年顺手又是一拳打在他肩上，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路∶“不是让你回六扇门禀告师父么？你这是往哪去？”

“我回了，”靳元大口喘着粗气，“是爹不放心，又遣我出来寻你的！”

“这样啊——”苏绮年微微点头，低头寻思一回，“也好，咱们一同回去，给师父报个平安。”

两人转身回六扇门，并肩跨进大门。

“师父！”“爹！”

话音未落，却见屋内端端正正坐着一陌生男子，靳兴安则陪坐在一旁。那男子看上去虽年岁不大，却天生一种冷冽的气质，身着墨色绣金广袖圆领袍，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周身上下穿戴之物并无一样寻常物件，光看这身行头就知绝非等闲之辈。

苏绮年和靳元一时竟不知该进该退，站在门口大眼儿瞪小眼儿，与此同时，苏绮年早已嗅到了此人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一股子官味儿。

还未等靳兴安发话，那男子忽然抬手指了指靳元，嘴角微微上扬∶“早闻靳将军有一公子，如今看来，可就是这位？”

靳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靳兴安颔首道∶“正是犬子。”随后转向靳元∶“元儿，这位是左通政韩大人，还不快快见过大人？”

听说他姓韩，苏绮年抬眸，目光刚好与那青年男子相撞，却莫名觉得一阵寒气席卷全身，虽不至惧怕，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靳元果然也被这强大的压迫感压得浑身不自在，难堪地四处乱瞟，嘴角抽搐几下，却始终憋不出半个字来。

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二人的别扭，率先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从容不迫地朝靳元走过来，拱了拱手，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在下韩忱瑜，久仰公子大名。”

靳元不过一个区区捕快，何曾在京城混出什么名堂来，听到这等话自知不过是当着家父的面有意抬举罢了，却还是着了慌，赶忙压低身子，抱拳连连打拱回礼，连话都说不利索∶“六扇门捕快……靳元！见……见过通政大人！”

“瞅你这怂样儿！”慌乱中靳元隐约感觉到苏绮年在背后踹了他一脚，随即又把僵硬的身板挺直了些许，姿势滑稽得让人忍不住发笑。

韩忱瑜面不改色，目光在靳元和靳兴安身上来回移动了几番，一双目光凛冽的眸子也晕染上几分笑意∶“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靳公子眉眼间与靳将军竟有八分相似，将来必定能有一番作为。”

苏绮年自打进门起就听他一口一个“靳将军”叫得欢，再加之捕捉到靳兴安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不由得心下生出一股无名火来，故意痛声咳嗽，唬得靳元急忙伸手在她背上又是捶又是拍。

“苏爷，您这是……”

“不妨事儿！”苏绮年动作夸张地扇着风，另一手直捂鼻子，“怕不是这屋子里头装了什么污秽之物，如此令人不适！”

也不知韩忱瑜是装听不懂还是真没听懂，仍是处之泰然的模样，倒是靳兴安疾步走过来，挡在苏绮年面前清了清嗓子，向她递眼色儿制止道∶“年儿莫要胡说！”尔后转向韩忱瑜∶“韩大人说笑了，老夫区区一个捕快，再不能为大明效力，哪里还敢拿将军自称！元儿自小顽劣，我并不曾指望他能成器，只盼他能够平平安安便足矣。”

“如何见得？”苏绮年偏偏不肯收声儿，将靳元往前推了推∶“要我看大元宝就挺有出息啊！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将来必成大器！”

苏绮年这边巴不得把从小到大学过的夸人的词儿都一股脑塞到靳元身上，靳元长这么大头一回听见苏绮年这般吹捧他，差点没当场给她作揖磕头，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折煞我也！我的姑奶奶！你就消停会儿罢！”

韩忱瑜倒是丝毫不顾及苏绮年，自顾自延续着方才的话题，语调不急不缓∶“靳将军是大明的功臣，身为晚辈，每每听闻祖父和家父提及您以多胜少打退鞑靼铁骑的事迹，韩某都十分佩服，您虽不在朝廷，但满朝上下都记得舍命保边疆的骠骑大将军，还请将军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那是必然啊！”还没等靳兴安说话，苏绮年又抢先一步接上话茬∶“就凭师父您的本事，称声骠骑将军有何不妥？要我看啊，就是龙虎将军也不为过！”

靳兴安又急又怒，厉声喝道∶“年儿！”苏绮年见势不妙，方收住了声儿，侧头去看别处，再不肯多望韩忱瑜一眼。

“这位小公子所言极是，”韩忱瑜丝毫不在意苏绮年把不屑摆在脸上，反而附和着她的话，“敢问小公子贵姓？为何从前不曾见过？”

苏绮年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 “我们捕快可比不得大人您，每天忙得直打转儿，做官儿的恨不得拿我们一个当三个使唤，如何得空见您？”

韩忱瑜自讨了没趣，也无话可说，只是愣了一愣，随即讪笑两声，气氛尴尬得仿佛是空气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