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拉•约克知道,父亲去世后,她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母亲经常为她不如意的婚姻发牢骚,她眼红自己嫁进塞缪尔家的姐姐,更看不惯自己平庸的丈夫。
嘉拉被她严格要求,遏制天性,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如她所愿嫁入高门。
原本南部有几个家族很属意她的乖巧,但父亲去世后,情况就改变了。
约克夫人不甘心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更不想眼睁睁看着丈夫的某个远房子侄来继承她们的财产,就借口重病咬牙投奔了塞缪尔。
嘉拉一直觉得母亲神经兮兮,整天揪着一点鸡毛大的小事疑神疑鬼,父亲则沉闷无趣,像根暮年腐朽的木头。
见识过同龄朋友的家庭环境后,她更坚信了这一点。但也无能为力,只能一边在泥沼一样的氛围中沉沦,一边清醒地数着自己身上与家人逐渐趋同的特质:约克先生的郁闷、约克夫人的敏感。
甚至在十四岁后,嘉拉每天晚上还要跪在约克夫人床边听她细数自己当日的过错。
对此她已经麻木了,有时承受戒尺的鞭打时还能苦中作乐。
莫非精神病也能通过血液流传?
她看着约克夫人放在床头柜上的镇定剂,着迷地想,装着药物的玻璃瓶透出冰冷的银光。
***
这个问题后来有了答案。
“精神病当然是一种遗传疾病,”出奇英俊的少年轻声说,透着一股理所当然,他抬头奇怪地看她,“你没读过医书吗,嘉拉?”
嘉拉几乎要被他纯粹的眼神逼退,她不敢去直视他那双翠绿的眼睛,更赧于承认自己见识的鄙薄——事实上,多亏约克夫人的教育,在来到凯尔特城前她甚至很少接触文学小说。
阿加德从她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
“嘉拉,南方的学校都教了你什么?种土豆?挤牛奶?”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意,“这是玩笑,你懂的吧?”
那是一个下午,阳光透过窗帘吻上少年的侧脸,将他的睫毛染得金黄,阿加德那双被阿尔瓦众人赞誉为“精灵之湖”的眼睛向她轻轻眨动。
嘉拉无暇去欣赏他高挺鼻峰投下的侧影,她只是局促地笑了笑,把书归还至正确的书架后转身离去。
在她转身的一刻,火辣辣的羞耻霎时转变为熊熊的愤怒,她捏紧裙边,不争气地被气出眼泪:
阿加德•兰斯特只是一个不知道哪来的转学生,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样羞辱她!
没礼貌的讨厌鬼,她一定要他好看!
虽然心里放着狠话,她还是找了个角落静默地哭了好一会。
那以后,嘉拉有半年没跟阿加德说话。
***
阿尔瓦是寄宿学校,嘉拉在这里自在许多,但依然没什么朋友。
表妹纳西有课的闲暇下午,她就躲到学校图书馆后面的树林里,有时候坐在树下晒太阳发呆,有时候偷偷跟老树说一些秘密
——一些她连纳西都不愿分享的心事,她知道纳西可能根本不会认真听。
塞缪尔家的人似乎都这样,对什么都不上心,海纳甚至到这个年纪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女朋友。
凯尔特城冬天比家乡冷得多,约克夫人很适应不了这样严寒干燥的气候,又由于内心总是顾虑重重,心病加持下竟然真的不断生病。
在她越发神经质的控制欲中,嘉拉甚至有一次毫无道德和孝心地想,要是妈妈真的去世就好了。
破产也没关系,不结婚也没关系,她可以去做家庭教师,请让她脱离这样病态的母爱吧。
然后她看见阿加德清透又高高在上的眼神,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好像完全洞察了她的想法似的。
嘉拉下意识环住双臂,想掩盖层层衣袖下新鲜的伤痕。
这家伙总是这么从容快乐,没有烦心事的样子。
听说父母相爱的孩子总是更优秀,阿加德这么聪明,又这么好看……
真羡慕他啊。
她漫无目的地想,然后被他叫住:
“嘉拉——”
嘉拉疑惑地看向他,阿加德微笑着凝视她。他的眼睛十分多情,落入这样明媚的一双眼里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是他最心爱的人。
“嘉拉在古语里是明亮的意思,凯尔特诗歌里的英雄总对他的爱人说:你像光一样明亮动人……”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长廊的另一端有人叫他:
“阿加德——”
阿加德俯身把什么东西插到她头上,在她耳边轻声道:“没有在淑女面前卖弄的意思,只是我想,所有叫嘉拉的姑娘都该拥有最多的笑容。快乐一些吧,嘉拉。”
微凉的衣角擦身而过,空气里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气息。
嘉拉呆在原地,手摸上发鬓,那是一朵花。
海纳随后而来,他的目光落在她发间,也笑了笑:
“葱兰,很适合你,嘉拉。”
她看见海纳追上阿加德,两人默契地对了拳。
或许是海纳叫他照顾自己吧,嘉拉在心里喃喃,悄悄红了脸。
****
虽然对约克夫人的不满与日俱增,但嘉拉出于对母亲健康状况的体贴,暂时还没有忤逆她的念头。
考虑到“清白”名声,对她的告白她一律毫不犹豫地礼貌拒绝,况且她自己也没有恋爱的念头。从到阿尔瓦开始,她就在留意招聘女性的工作,并十分努力地学习。
她苦闷的人生已经被课业和母亲填满,没有余地去回应一位年轻人的热情。
***
在阿尔瓦的第三个年头,约克夫人再一次倒在初春的寒风里。
“咳咳……嘉拉,你十七岁了,想过要嫁给什么人吗?”
约克夫人锐利的眼睛一寸寸刮过女儿的脸,她捂着帕子咳嗽,黑纱下笼罩的脸颊瘦削苍白。
嘉拉温驯地跪在她脚边,乖巧地把头埋进她的膝盖:“没有,妈妈,我一刻也没有想过。”
“你长大了,跟真正的淑女一样贞静、文雅。”约克夫人摸她灿金的发丝,“凯尔特还是太冷了,想回南方吗?你父亲的新继承人正在前往凯尔特的船上,我打听过,小布朗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出身也算不错,更重要的是,我们能重新拿回你父亲的财产。”
嘉拉面色苍白地抬起头:“母亲……”
约克夫人把她的头按回去:“他今年二十七岁,正在寻觅良缘,我想,这是个好机会……”
“但是我还没有毕业呢——”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去办退学手续。”
而她根本没有不同意的余地。
****
嘉拉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平时克制着的不甘和愤怒在心里燃烧,她绝望地垂下眼,疲惫地问自己,为什么她不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哪怕一次?
“嘉拉,怎么了?”轻柔的声音猛然从背后响起,她这才发现阿加德走在她身后跟了一路,“纳西欺负你了吗?”
纳西?纳西似乎说过,眼前这个人的家世其实不一般。
“嘿,我说,如果有问题,可以跟我说——”
跟他说?可是跟他说有什么用呢?
嘉拉对他的安慰没有兴趣,想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他手心炽热,抓着她的力气很大,她有些不安:
“阿加德?”
“我喜欢你。”
眼前的年轻人冒着蓬勃的少年气,翠绿的眼睛闪着光,大胆而紧张地与她对视。
“我喜欢你,嘉拉。”他强撑着平静的面色下是焦躁的渴盼,他眨了眨眼,水光盈盈。
嘉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麻木的胸膛里蔓延出一丝喜悦。
——这不是合适的时机,理智在她脑中泼冷水。
——但他表白了!冲动说,况且你不想试试违背妈妈吗?
——无论如何,你都要离开阿尔瓦了……
这时一个卑鄙的念头从心底升起:或许阿加德能帮你摆脱困境呢?他们说,他从国都来……
阿加德的眉毛颤了颤,像条小狗一样可怜又期盼地看着她。
嘉拉余光观察了下四周,没有别人。
于是她勾起他的尾指,把两人交叠的手藏到了袖子底下。
罪恶和欢喜在她内心交织,最终纠缠融入更大的悲伤之中。
“阿加德……”她尽量用轻快的语气。
阿加德雀跃的神色在看见她蓄满泪水的眼睛时顿住。
“怎么了,嘉拉?你后悔了吗?”他迟疑着开口,声音低落下来。
嘉拉垂下眼,滚烫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妈妈不喜欢凯尔特的天气,我们将要回老家去了,也许这是我们最后能在一起的几天……”
阿加德扣紧她的手指,犹豫了下,觑着她的表情并没有不愿意,才低头吻掉她的泪珠,“没关系,嘉拉,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阿加德?”
“嗯?”少年从她的脸侧抬起头。
她望着他的眼睛,很深很深地望着,仿佛要看进他心里去。
“我也喜欢你,阿加德。”
少年喜悦地笑出来:“嘉拉……”
这次他大胆地亲吻了她的嘴唇。
他们的初吻,落在辛酸苦涩的泪水上。
对不起,阿加德,对不起……
我是自私的胆小鬼
请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