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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小满

安雷:花获

<武侠>

“师父曾言,小满不满,方是佳态。”

凡心如此,野心如此,恋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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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迷修九岁那年随师南下,偶见得骠国特产的刚玉,紫气澄莹,如梦似幻,摄人心魄。刚玉未经打磨,已可见品色上乘,在本国也算难得一见,正是骠国国王示好,要进贡皇宫,不惜花高价聘请剑圣护送,可见一路觊觎雏玉的豺狼之多。

他是师父的得意弟子,那时破例跟从,第一次下山,见什么都觉得新奇,遑论这等奇珍异宝,一时看得入了迷,却被师父冷冷拉开:

“如此颜色,虽被世人奉为瑞兆,却最易招来灾祸。修剑随心,应循顺其自然,万不可被表相之所得迷惑。”

他那时懵懵懂懂,只得移开目光,点头道是。然此后却一梦多年。梦中紫气东来,应当是吉中大吉,却因谨记师父那日教诲,未曾与人所道,一直埋于心底。

再见到时,刚玉已初显惑人之色。

 

夤夜天沉,本是乌云压天,星无月淡,那人却只借一豆蟾光折映银浦云汉。流光溢彩,星河曙天。

安迷修念起八年前初入凡尘所见,心想,世间怎会有这样一双眼睛。那是比刚玉还要纯粹、还要夺目的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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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本不许外人进入,他捡那人上山实属鬼使神差,师父出门云游,山上为他主事,他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旁人自然道不得三四。况且师父心慈大悲,以前也救过人上山,平日也总教导他们为人良善,山上没有坏心的人。

青山名青山,听来简陋,师父赋名往往大彻大悟,青山起意便为平平无奇。这里隐蔽出世,堪称尘间青都,实则内有玄机。起初只是剑圣捡了一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上山,欲培养出几位后人传承剑法,后来发觉尘世无聊,便彻底归隐青山与世隔绝,仅每几年再出门远游访友一趟。剑圣的毕生家当心血都在此处,世间觊觎剑谱秘籍之人不在少数,外人上山难免引来祸患。

安迷修想,就按师父以前做的那样好了,待那人走前,给他吃一味药,便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那人伤重,如墨的额发和洁白的头巾上满是血渍,他一人照顾不及,大家便都来好心搭把手,几日便清醒过来。白日里紫眸潋滟不改,安迷修这才发觉他那日看走了眼,远不及刚玉澄澈,反倒带了几分邪佞。眼神最不能欺骗人,可他想起在山脚相遇时,其中纯粹也应是不假——那时那人失血过多,意识渐虚,顾不得再掩藏。如今想来,是否是纯粹的恶也不得而知。

若不是被仇家追杀围剿,此人内力雄浑,天资极高,怕也不会被伤得这般惨重。可他一贯心怀善念,不愿恶意揣测他人,于是只温和问了名姓,其他一概缄口,不多发问。

那紫眸青年面色还泛着虚弱的苍白,眼神不善地打量安迷修一遍,全然看不出感激之情,似乎还在怀疑他的动机。冰原上孤行的狼总是这样的眼光。安迷修对这戒备毫不在意,径自端过一碗米粥放在洗好的头巾旁边,说道:“伤好之后便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青年突然开口:“我叫雷狮。”

当今皇姓亦为雷。听来就算并非皇族贵胄,也应当是大族的成员。

他心中大致有数,微微笑道:“安迷修。”

雷狮看着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才道:“是你救我一命。”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绝尘的剑士不仅只为光寒九州,名扬天下,斩宵小、救苍生才是真正胸中大义。”

雷狮坐直身来,舔了舔不见血色的唇,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倘若我就是那个宵小呢?”

安迷修没料到他会如此发问,朗声笑道,“那也只能算我识人不清,我自认倒霉。不过不管怎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亏。倘若你真是宵小,再见我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青年眉目年轻俊逸,桀骜无双,此时也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多谢剑士。”

 

-

雷狮到底还是年轻,恢复的快,精气神儿也日益转好,只有左腿一处骨折,需要静养。他耐不住寂寞,绑了夹板,拄着杖非要下地走走,说再躺就要生霉。山上机关颇多,不是哪里都能去,安迷修自然要跟随,他倒也乐意。

青山清幽沈静,并非为孤峰,放眼望去千峦万嶂,绿意绵延不绝。雷狮不喜静,反倒凑到一些正在练功的弟子旁边看,他饶有兴趣地问道:“我怎不知世间还有此桃源,师座雅号是……?”

安迷修看出他此行目的,只摇了摇头:“师父出世多年,不愿再与凡尘有纠葛,带你上山本是不该,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

雷狮未曾想他这样直接,冷眸一瞥还在练剑的弟子,多是些模样没长开的少年,顿时失了兴味。

“我不想看他们练剑,你有剑么?我想看你舞剑。”

安迷修暗叹,这人还真是随心所欲,完全不知礼数为何物。

 

但最终还是搀着他来到一处空庭院。

庭有玉堂春,树茎深灰,空无一叶,花骨朵先压了整个枝子,苞蕾膨大四展。正是晚春,庭中青白相缀,枝头似驻了蝴蝶一片,随风摇曳欲起,雷狮“咦”了一声,听安迷修道:

“山上花期迟,今年望春开的算早的。”

雷狮坐在石凳上,拖着绑夹板的那条腿放到桌上,眸光被日光照射的闪烁,明明暗暗,看不清个中真意。他问:“你没下过山?”

山自然下过,否则如何捡他回来。只不过出离这群山峻岭,有记忆以来,独独只有一次罢了。

“九岁那年随师南下一次。”便是那时识得了刚玉,“如今已算学成,待师父归来,便可下山游历天下了。”

“哦……”他意味不明的拖长音应道,“那么,舞剑给我看吧,安迷修。”

雷狮早发现安迷修与那些练剑弟子都不相同,他背了两把剑,应当是双剑流。世间练双剑之人本就少之又少,更别提两柄都是长剑,可谓难上加难。看安迷修所练程度,便能看出他师父有几成功力。

出鞘一寸,银光便从鞘中不安分地刺出,安迷修同时抽出两剑,青锋流转,挽起一个剑花。那剑一如寒芒冰魄,一如烈焱灼心,剑亦有灵,练双剑最难便是磨合两剑之情契,想将天差地别的这两剑练出合一的气势,难如登天。雷狮勾起兴趣,眯眼正看。

安迷修舞剑速度不快,没有炫技之意,反倒一招一式舞给他看。这剑士可真是认真得傻气,雷狮想。可一招一式之间,静动相合,刚柔并济,剑声破耳清啸,脚下方寸不乱,疾步叠影,招招朴实无华,却招招剑气逼人。雷狮暗忖,倘若我毫发无伤,怕也只能和这人拼个平手。

忽见安迷修舞入花树下,白衣引蝶,衣角翻飞,雷狮面前突然袭来一物,他眼疾手快,伸手一抓,眸光阴鸷。张开五指,却看是朵望春,刚刚开盛饱绽,被剑气逼出数十尺,落到雷狮面前,贴面所察除却东风,已无凛冽,分寸控制得极佳。

雷狮深知此人实力不容小觑,也知不仅是自己考验安迷修,也被反过头来考验了一遭。白衣剑士停下舞剑,笑意盈盈走上前来,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了然于胸。

“安兄好剑法。”

“雷兄好眼力。”

雪白的骨朵儿落在雷狮掌心,翩跹的蝴蝶跃下枝头便了无生气,他想,下山入世的安迷修,是否也会如此?

倘若此人并非一身正气凛然,凭救他一命,再凭这番身手,能拉拢入伙定是百利而无一害。可惜与他走的路相背而行,两人秉承的道义相差甚远,他雷狮注定要是大逆不道、恶贯满盈之人。

安迷修仍是眉目含笑,他对所有人似乎都怀着海一般的胸怀。他想救人,救天下人,可终究未陷泥潭,不知泥潭之深。

雷狮把玩着那朵花,粲然一笑:

“双剑的安迷修,我记住了。”

 

-

雷狮又从山上待了五日,身骨恢复渐佳,不日就能卸下夹板。知下山之日渐近,他日日约安迷修饮酒舞剑,大谈天下之事。安迷修不喝酒,骨折休养前期本也不能喝酒,但耐不住雷狮苦苦央求,只得从酒鬼师父的地窖偷了一坛琼花酿出来。

琼花清香盈鼻,酒气清淡,他怕误事便只浅尝辄止,雷狮从一旁对坛直饮,酒液从唇角顺着下巴流泻下来,他看着只觉浪费。

雷狮道:“你说你练得一身武艺,却还不知剑该指谁,不知该从何人手中相救。空有良善,不过是妇人之仁,小心被人利用。”

他眼中氤氲了三分醉意,却未曾迷蒙。不论他走到哪里,多么狼狈落魄,也从来不会收敛眼中的狂傲不羁。

安迷修道:“师父曾言塞翁之理,有时以身为剑,亦不是坏事。我虽未曾离开青山群峰,未曾见众生百相,但听闻幸得当今主上英明,雄韬伟略,我一人救不了苍生,只想助他一臂之力。”

雷狮听闻这话却突然放声大笑,安迷修从那笑声中听出几分讥讽与冰冷。那双紫色的眸子倏然狠厉,他抚掌道:“好,好,好!主上英明,雄韬伟略!你便下山去助他一臂之力,我看能否让苍生逃于水火!”

酒饮至无,他将空坛一掷,陶片轻响。却是碎得干净。

明明夏日已近,安迷修却觉得屋檐之上好似寒冬腊月,风刀霜剑。他冷哼一声,起身离去,一腿还有些瘸拐,背影却孤傲寂寥:

“你或许该后悔救了我,我本就是你口中所言宵小之辈——什么三纲五常,什么人情道义,什么救世之心,可真是好笑啊,安迷修,你在乎的那些,全是我可以踩在脚下的东西。”

安迷修追上去:“雷狮,世间行路千百条,你不必……”

雷狮狠狠甩开他伸来的手,眸中邪佞渐深,再也不见前些日佯装的温从:

“这天下不是所有人都要你救,你应识趣一些。”

 

安迷修立在原地,只觉得哀哀之情平地而起,无力感似潮水裹挟他在其中。以前他以为练剑学武至精才是最难之事,倘若世间难寻敌手,便可以轻松救人。如今却发现哪怕技如师父天下第一,也普度不了众生,只能躲入青都,远观凡尘。

——原来救人才是最难的。

 

-

琼花酿酒气不重,胜在后劲儿,他饮量不多,但第一次喝酒到底还是扛不住。他为雷狮之事心烦一夜,天色泛白才支撑不住睡着。谁知这一觉醒来已是日头向西,他慌张醒来去寻雷狮,却发现那人床铺整齐,已无踪影。

小师妹从门口走过,又折回身来,道:“师兄,雷公子清晨就下山了,说你昨夜劳累,叫我们不要叫醒你,于是就任你睡了。今天怎么醒的这么晚?若是师父知道,怕你又没好果子吃了。”

他暗道不好,还未来得及给雷狮吃那一味药,倘若泄露此地……

他万念俱寂,只知自己大错铸成。

 

师父归来后他主动认罪,事已至此,罚他再重也不能弥补过失。师父长叹,又加强了山上机关的设置。青山群峰布如八卦,非世间绝顶高手很难找到正确的出入口,雷狮能闯进主峰山脚,怕也是撞了好运。

他为反省,在山上又静修三月才提剑下山。临行前,师父只道:

“凡尘易染,浊世难清,你此去但秉剑道,顺其自然。如非要事,莫要归山。”

他颔首行礼,负剑离去。

 

安迷修行侠仗义,乐善好施,更何况师承剑圣,天资过人,很快就打响了名号。他游历人间,一路行至大都,见得世间百态,凝晶与流焱双剑之名传响都城,得天子召见。朝堂座上之人君临天下,他行跪拜礼,余光微瞥,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不是十成的相似,却足以认定亲缘。他看着太子那双紫色的眼睛,心中一震,那日茶馆听到的坊间闲言与记忆里那张脸渐渐重叠起来。

 

——人人都说,当朝的储君本是离经叛道的三皇子,三皇子却在十七岁那年逃离了皇宫,销声匿迹,不见其踪两年有余。当今太子却草木皆兵,一直暗中派人追杀调查,誓要斩草除根方能安心。

 

叠合一算,正是他把青山山脚重伤的雷狮捡回去的时间。

皇姓为雷。他怎就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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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藩国叛乱,天子意欲再次趁机开战,扩张疆土,需要一个有名望、有实力之人前去振兴士气。

安迷修下山后才知世情世事,如今天下一统,侠士只能为皇族所用,别无他路。太多侠士锋芒过盛,盛则必衰。他以为十七岁时参透了师父归隐的原因,可如今才知以身为剑并非想象中容易,剑士需侍奉自己心中的明主,永世追随,而非被时局所迫。或许师父正是不愿剑心被打磨。

哪怕是剑圣,倘若不能为当今圣主所用,也将被视为眼中钉,早晚连根拔起。

 

他婉言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退下朝堂,他快马扬鞭,赶回青山。

 

阔别师门两载,他已非当日执心练剑的懵懂少年。青山依旧清幽沈静,十月的玉堂春回绽,开的还是那样好。师父也依旧贪酒好棋,不见形衰,树下顽童似的挑剑去够花枝子。白色蝴蝶纤纤落地,展翅难飞。

“我一直不知,为何师父总让我们挑落开得最盛的骨朵儿。花期刚至便令它飘零而下,实在太残忍了些。”

师父见他归来,似早料到,摇头淡淡说:“错,我是让你们挑落那些没赶上对的花期的骨朵儿。望春最盛的时候,开的最早的那几朵便已将迎来衰败的开始,教它们眼睁睁看着别处盛放,才是残忍。世间万物讲究时机,时机不好,点到即止,时机刚好,亦不要追求太满。盛极必衰,刚过必折,小满不满,方是佳态。”

他正欲开口说什么,又被打断:

“凡尘易染,浊世难清。你已下山,便要遵循山下的戒律规则,我说什么已无用处。你将即弱冠,已非垂髫稚子,自有定夺。”

一声叹息徐徐落地。

“世道变了,剑道……或许也不变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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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朝堂上君主之意,不过是希望他以身为剑,为天下之所用。

安迷修当初下山入世,便是为了这一天。

可事到临头,他却犹豫了。

 

他隐隐想起雷狮说过的那句话——

“你便下山去助他一臂之力,我看能否让苍生逃于水火!”

 

——浊世是真的浊世,明君可否是真的明君?

 

他行世路两载,初入人间,却已见得洪魔旱灾,见得民不聊生,见得战乱未平,知人间本就是水火一瓮,谁也逃不出去,谁也救不得谁。他所奉行的侠义剑道,不过是未经打磨、天真梦幻的雏玉,除却天赐根骨,一无所有。若想登堂入室,必将历经一番削骨剔肉。

然那亦违反了剑道之本:顺其自然。

师父曾道,瑞兆蛊人,万不可被表相之所得迷惑。世人皆以为身居高位、功成名就便为好事,如今他已名扬天下、光寒九州、斩尽宵小……可苍生,本就无意被救。

他连一个雷狮都救不得。连自己都救不得。

剑士的理想躯壳脆弱,正如那日屋檐上雷狮所掷的酒坛,彻底的破碎在了高殿之上。安迷修第一次觉得,自己背负的双剑是如此沉重。

他突然想到,一定要找到雷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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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书请辞,自认山野粗人,初出茅庐,才愚术钝,无能担其重任统领国军,只愿身寄俗世,别无所求,帮一人,是一人。

——只有自浸水火、深陷泥潭,才能找到其中真正需要援手的人。而扩张疆土,征战边塞,并非苍生所愿,只是帝王所愿。他心如明镜。

朝野不缺能人,天子见他墨守陈规、并无野心,便顺水推舟,心中实则放下警惕。剑士暂且安全。

而天地浩大,要寻一个隐姓埋名的人,如大海捞针。安迷修并未着急,一路南下走走停停,帮这户人家抢回了落入奸人手里的女儿,帮那户商贩讨回了蛮横无理霸王客的欠单,任谁也难料昔日年少成名的剑士放弃了侍奉君主、荣华富贵的机会,竟做起了这些鸡毛蒜皮。

他只想去骠国看一看,倘若寻不到雷狮,至少要再见一见他魂牵梦萦的紫刚玉;倘若见不到紫刚玉,至少也能晓得是怎样的水土地貌能养出这样纯粹的颜色。

 

在踏上前去骠国的路途之前,安迷修接下的最后一桩差事,是帮当地县令追回家中被盗的字画。画为前朝画师所作,名《玉堂春》,挂于书房墙上,八尺横幅,一夜消失,盗贼来无影去无踪,只留下讯息说要以一石稻米相换。

县城是荒野之地,有不少是被流放过来的戴罪之人,土地尚未开垦充分,近些年本就收成不佳,县令是听说了安迷修的名号,咬咬牙才决定拿出自己存余的私粮来赌一把。

贼党他早有耳闻,首领名叫佩利,是个残暴的异族青年,他沿袭的武斗流派以力量为信仰,一代只单传一个徒弟,只有打败师父才能出师下山。佩利为建立威信不惜弑师,罔顾伦常,下山后更是组建恶党,兴风作浪。安迷修早有斩除他的想法。

于是他装扮成县令手下接头的士兵,拖着一石稻米,如约来到恶党所说的位置交易。

那是一面野湖,渡口荒废已久,横着一叶老旧的小舟,还不知能否渡人。湖上无人,湖中无鱼,静波藻影,日光烈烈。他朝四周大喊起来,惊起林间一片鸟羽扑簌。日头渐长,越冬避寒的候鸟此时已成群北徙。

双剑绑在背上,被藤甲所遮,他提防地走近小舟,见篷下有一人身着蓑衣,草帽下一片阴影,看不清模样。

“把米搬上来。”摇橹人压低声音道。

他照做。

稻米搬上船后,那人又道:“你也上来。”是担心派了人暗中埋伏,要拿他做人质。

可县城本就无兵无马,人力匮乏,县令不过是个惟利是图眼光短浅的粗鄙小人,哪里料得到那么多,听闻他见过天子,名号响彻京师,便摆手任他独自前来。

眼见松松绑在岸边的麻绳就要被解,小舟将行,安迷修迅速抽出双剑,风驰电掣般朝那人刺去。摇橹人不闪不躲,任他挑下草帽,露出凌乱额发下的一双带笑的眼睛,正是他魂牵梦萦许多年的紫刚玉。

他握剑的手微僵,错失了生擒恶党的最佳时机。一剑刺偏,挑破装着稻子的麻袋,露出新绿色的禾穗,根上零丁挂着几颗还未完全胀满的新苞,余下便全是杂草——县令终究还是小气,不愿拿存粮犯险,割了几户农家的新穗。春稻刚种,此时割一株不知要损多少收成。

安迷修想起青山上的玉堂春骨朵儿,不禁眉心微皱,却听雷狮振声大笑道:“呵——这蠢官儿!宁愿拿不压秤的新稻!还有杂草——怕也是太信任你了!”

他一剑刺偏,一剑又上:“雷狮,你堂堂三皇子,何苦偏要做野贼。”

“三年不见,你倒是长了不少见识。”雷狮掀唇一笑,知他动了真格,便也不再只躲,从怀中抽出一剑与他迎战。船舱逼仄,十分局限,两人都只能矮身。昏暗中剑气闪烁如虹,却不见小舟剧烈摇晃,可见交手两人皆是高手。

争斗间麻绳已松,小舟朝湖面荡去。安迷修这才暗叫不好,船上不只有一人,前舱传来一声粗喝:“老大,用我们帮忙吗!”

雷狮冷哼,“不必,谁也别插手。”他还没有和安迷修好好地比试过。

剑影交织间雷狮又寒声问道:“如何,双剑安迷修?——你可实现你斩宵小、救苍生、光寒九州、名扬天下的抱负?”

“未曾。”

“倘若能在这里杀了我,至少你算是斩了宵小。”

安迷修但退不语,脚下方寸不乱。剑士应全心专注于剑上,方才他一时心乱错失时机,已是失格。虽未回答雷狮的话,但三年前青山上未按规矩,已放他走了一次,大错已铸,绝无再犯的道理。

雷狮继续道:“——听说你上了朝堂,见到了当今天子和我那个傻瓜哥哥?”

安迷修颔首。凝晶回折以守,流焱振腕以攻,冰火两重,两股剑流却交汇融契。雷狮想,很好,他的剑法远超十七岁那年玉堂春下舞剑飞花的少年。

没有什么剑能不惹凡尘。眼前这才是真正的、完整的双剑安迷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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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狮眯眼:“剑风依旧精彩。”

安迷修笑:“眼力依旧敏锐。”

 

-

立夏鹅毛住,小满鸟来全。粗略来算,立夏已过,小满将至,正是农家插春稻的繁忙时段。县令在家中坐立难安,望着书房那面空空的白墙,胸中愤懑,总觉得空落残缺。半个时辰已过,安迷修还没有归来,莫不是和那恶党勾结了去?

可贼人的身手若连双剑安迷修都难以压制……

他负手踱步,心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也唯有等。

 

湖心。

舟顶狭长,两人负手而立,皆是寒芒贴背,未曾有人放下戒备。一人藤甲已坏,一人蓑衣已褪,想是历经一番酣战。

湖面漪纹荡起,粼粼浮跃,雷狮背对金乌,眼中沉沉无光:“安迷修,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你以为你执剑为民,却没弄清剑该指谁;你以为你能救苍生,却没弄清苍生不需你救。”

安迷修微微垂目,良久,他才道:“你说得对。”

船舷上还有两人在看,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眸光嗜血的异族青年。刚才也是他唤雷狮老大。

你来我往的三言两语足以让人悉知内情。比如县令暗中提高赋税剥削人民,自己暗藏私粮;再比如他才是恶党退居幕后一直的领袖……

风波微动。

 

“——但我如今执剑,已不是为救苍生。”

安迷修说。

 

雷狮只是看着他,眼中空无一物的看着他,没有再说话。洁白的头巾顺着风向扬起。

“我此行本意去骠国。”他说,“九岁那年我第一次随师父下山,南下至滇池,为的是护送一块骠国进贡给皇宫的紫刚玉。以前我从山上的藏书阁内,只读过‘魏紫姚黄’、‘燕脂凝夜紫’,却不知真正的紫色原来是这样的。但那日师父告诉我,紫色虽为瑞兆之色,却易招来灾祸。”

“后来我出师下山,行到大都,得天子召见,上朝时发现那块刚玉已被打磨,镶嵌于龙椅之上。我见到你的爹爹,你的哥哥,都有一双和你一样冷酷的眼睛。奇怪,那时我竟再无当日心魂所失之情。于是我便想到它的母国去看一看,看一看它最原始、未经打磨的样子。”

说完,他看向雷狮,又笑:

“今日我突然想通,见不见得到未曾打磨的雏玉,又有什么关系;救不了苍生,只救得一两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师父赐我名为迷修,糊涂一点,便糊涂一点了。”

 

雷狮自嘲道:“我放弃皇位,便是厌倦周围全是像你一样的榆木脑袋,总爱说一些唬人的大道理。说得再多,做不到都是笑话。要做多少人的王,就要受多少人的约束——那些我统统都不想要。纵波湖上,做个野贼多痛快,何不放自己一马。”

你又何不放自己一马。

雏玉风华已敛,凝如浓黛难以晕开,不再有十七岁的澄明纯粹。世事之变如长河逝水,终究难免。正如年轻的剑士,这一次背起双剑,此去不再为救谁,只为自救。

安迷修道:“送我上岸,你走吧。”

 

世间之事,怎能非黑即白。

世间之人,岂是非恶即善。

可他是剑士。

他可以不做绝尘之士,一生庸庸碌碌,不斩宵小,不救苍生,但必须恪守剑道。谁都可以离经叛道,他背上负着双剑,不行。

 

-

船舷上一直静观其变的青年听从雷狮的意思,将他送回了岸边。雷狮问:“放我走,你那县令大人可还能交差?”

他道:“自有分寸。”

雷狮眯起眼睛,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这人,可真是古怪。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当剑士,最为道义所累。”

过往数年梦中的紫烟,此刻一瞬之间化作纷飞的蝶苞,沉入野湖倒映的霞光里。安迷修平静道:“至此一别,莫要再见。”

雷狮只问:“青山上的玉堂春可还好?”

他诚实回答:“别师已久,不知。”

“你还欲去骠国寻你那刚玉?”

安迷修摇了摇头:“已经见到,便无必要了。”

雷狮一怔,又荒唐大笑起来,他的眸光比青锋还锐,定定止在岸上人眉下一寸处。安迷修不惧被他看穿,只道:“师父曾言,小满不满,方是佳态。”

凡心如此,野心如此,恋心如此。

 

舟已摇橹而去,镜泊荡开细纹,如老妪慈蔼的眼尾。雷狮立在船头,眼眸与湖光相映闪烁。他钻入船舱,只见船舱内突地射出一物,直击安迷修胸口。安迷修一把抓住,只觉出手心攥的是湖风绵软柔情,未有一分凌厉剑气。

他松开手,是一棵干瘪的新穗。

 

Fin.

还有,上片确实是把三重发了一遍

因为我懒得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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