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沉其人

　　主仆二人窃窃私语，不时地看向前面领路的嬷嬷。

　　她这庶妹自己发些牢骚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扯上整个程家。真当云府的丫鬟婆子没长耳朵呢？

　　程素盈心头不豫，语气也冷了几分：“你觉着这宅子旧了，可却不知这宅子是太祖亲自为功臣选址、设计的，单是这份无上的尊荣，就比京中许多的宅子贵重。还有你说的这衣裳料子，这暗色的浮光锦，京中除了云府，怕也没人用着料子做下人的衣裳了。”

　　前面领路的嬷嬷回过头来，微笑点头：“难怪他人都说程家大小姐是最识大体的，老奴今日所见，确乎与传言相同。”

　　“老奴是云少爷的乳母，夫姓魏，小姐若不嫌弃，唤我一声‘魏嬷嬷’也成。”

　　云家嫡子的乳母，地位不可不贵重。

　　程素心的脸霎时变得惨白，茉心也瑟瑟发抖。

　　在沈府是何等的骄横，如何如今便成为这个样子？委实太小家子气了些。

　　程素盈冷眼一瞟，暗自撇嘴。

　　“云小姐的今日宴闺中客，就是在这儿了。小姐们莫要嫌弃才好。”魏嬷嬷说着，又向程素心看了一眼。

　　“姐姐可算是来了！”刚进入房门口，便听见娇俏的女声。

　　此时及笄礼刚毕，这一众京中闺秀都在云妤的这聚集。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一人说姐姐可能帮我改改这刺绣，绣帕的花色总是选不好；一人笑言妹妹就爱逗我顽，谁不知妹妹的双面绣才是京中一绝；另一人又说起了闲话，说是哪一家的前进棋艺高妙，心中有丘壑，却懦弱可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当真是一派人间富贵气象。

　　程素心也认得几个闺秀，忙与她们开始寒暄，挑眉看着一旁无人答话的程素盈。

　　程素盈也不恼，笑吟吟地看着她们，思绪渐渐飘远。

　　“姐姐可是觉得无聊了？”云妤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

　　因是及笄生辰，云妤今日不同于往常的打扮。往昔的双丫髻放下，松松挽了个流仙髻，额间贴着芙蓉花钿，整个人显出十分的娇艳。

　　“若是无聊，跟着妹妹走一趟可好？”

　　云妤不待程素心回答，便拉着她的手向里走去。

　　“哎，云小姐……”

云沉轻摇折扇：“沈小姐，我可曾在哪儿见过你？”

　　云妤拉着她穿过曲折幽深的回廊，穿过假山水榭，在一间古朴的书房停下。

　　程素盈对这书房太熟悉不过了。闭着眼睛，她都能知道这匾额上是开国太祖的手书“世代忠良”，这书架上有无数孤本珍品，书桌上放有千金难买的砚石……不过他最爱的，还是那一方玫瑰紫青花端砚。他磨墨之时，总要细细端详几番，那时他的笑在墨香中缓缓荡漾开来，和着满室的馨香。

　　他也许还会唤它：“元娘……”

　　这若是一场梦，也晚来得太久太久。

　　“沈小姐……”现实中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面前的青年微笑着与她对视。他那墨发用素雅的玉簪挽住，月白色的长衫暗纹幽幽，腰间挂着一枚质地上乘的龙凤纹式玉佩。他微笑，礼貌却又疏离，正是对待妹妹好友的态度。他一向是这么妥帖的。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分明是京中公子常见的打扮，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样样不俗。

　　程素盈定定瞧着她，仿佛穿越了层层叠叠的迷梦，终于又到了梦的边缘。

　　他的笑从眼角蔓延到眉梢，仿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他的如画笑意仿佛使她病了一场。

　　“我……”程素盈咬唇——若是前世，他们又何止是见过？

　　他们春观春花夏赏荷，秋品秋雨冬暖茶，那是何等惬意的日子。至今，她还能记得他捉住她手教她写字的柔软

　　但如今，却也不过是刚见一面的陌生人，因为平复了情绪，只是低眉道：“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云公子并未遇见。”她此时庆幸，长长的头发洒下来，掩盖了她慌乱的眼神。

　　“既然未曾见过，那为何觉得沈小姐如此熟悉呢？”

　　程素盈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你——”你是否也对前世之事有所记忆呢？

　　“是了，沈小姐那首《咏白海棠》，力压群芳，让人见之难忘，难怪我觉得熟悉。”

　　程素盈的眼倏忽暗淡。

　　“说不定，是我与沈小姐在这首诗上心意相通，才觉得熟悉。”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定然跑不了一顿“登徒子”的骂名，可云家嫡子云沉一向有“诗痴”之称，他曾为诗中一字而苦思数日，也曾为学诗而拜市井狂徒为师。

　　他的话，是光风霁月，是读书人之间坦坦荡荡的谈论，唯独不是她所期望的。

　　程素盈喃喃：“你自然是熟悉的。”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分明是我们一起写的诗词。

　　你缘何忘了？

　　“如何？我就说你们是有缘之人吧？瞧瞧你们那个样子，互相看了这么久，都把我忘了！”云妤笑嘻嘻的。

　　这在外人面前看来高不可攀的贵女，木下无尘的京中才女，在亲近的人面前，是十足的小女儿姿态。

　　“云小姐……”

　　“妤儿……”

　　两个声音同时发出，他们倏忽互相对视，都略显慌乱地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