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言令色

　　沈瑜是大夫人所生，但他出生之日即是大夫人身死之时，程伯玉面对他感情复杂，久而久之父子情分淡薄，又因二夫人的有意宠溺，沈瑜也愈加顽劣。

　　沈策是二夫人所生，只比沈瑜小半岁，论文采风流，孝悌顺和，沈瑜是万万比不上这早慧的庶弟。

　　两位都是总角之年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家父归家之日，一位正刻苦求学，一位正在外厮混。程伯玉内心如何尚且不管，光是族人的冷嘲热讽，就足够使嫡子背上骄横的骂名。

　　二夫人缓缓跪下：“是妾身深负教养儿女之责，瑜儿……瑜儿几日都不曾归家。据说是连日在拥翠楼厮混，妾身是不信的……可…——”

　　面上是一贯的端庄温柔，眼眸深处蕴藉着深深的愧怍。正是个嫡子顽劣，而自己深怀愧疚的当家夫人。

　　“二姨娘既然不信这件事，还是少说出来得好。”程素盈打断了二夫人将说出口的话，轻笑出声，声音极冷，如珠玉溅盘，令正看好戏的程素心皱眉侧目。

　　“姐姐，瑜儿那性子，你还不知？依我看，这十有八九是真的。”

　　二夫人眼中的哀伤变成一片难言的晦暗：“惊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月前，程素盈还是她宋淑和、手中的听话柔顺的棋子，用殷切得可悲的目光看着着程素心占尽风华。

　　她柔和的面容永远隐藏在墙角暗影处，虽有沈府嫡女的名头，可她从来不主动争取，凡事以程素心为先。若是庶妹撒娇般地微嗔几句，她便仿佛犯了大错似的，灰白了面颊，惊惶地用更多的补偿来换取这娇柔庶妹的一个笑容。

　　二夫人曾当着程素盈的面，叹息沈瑜难堪大任，话里话外又暗示沈策是振兴家业的希望，作出一副为家业振兴而冥思苦想的样子。程素盈隐隐垂泪，信服地看着她肃穆的面容，竟也没有怀疑她话中的真伪与此言的动机，连象征似的辩驳也没有。

　　二夫人现在都还记得程素盈灰白的面色

　　——沈府嫡女的头低低的，嘴角溢出几声破损的话语：“连姨娘都这样说……只怪瑜儿太过顽劣了。策儿早慧，在族人之间早有文名，若日后策儿在朝，也能多提携程家。”

　　那样的柔弱又天真，就像庭院中攀附他人的菟丝子，连二夫人也觉得可悲了。

　　但她程素盈不可悲，自己又怎能坐拥万千荣华？又怎样一了心腹大恨？

　　闲下来时，二夫人会冷眼看着那些明着冷落嫡子女的庶母，心头暗暗得意。

　　她对懦弱的程素盈晓以道德伦理，孝悌之义、女则女训、家族规训，逼得程素盈喘不过气来。

　　她对叛逆的沈瑜施以无边宠溺，才十二岁的少年，却连通房丫头也暗中安排好了。

　　外人看来，她对这两个嫡子女，是爱如珍宝。

　　连程素心也常常为此颇有微词，可那不曾真正在后院厮杀的女儿又怎么能明白呢？

　　正夫人去世时，程素盈正是懵懂孩童，天性浪漫，二夫人对她严加管教，教养嬷嬷是一等一的严格，贴身婢女也是个没嘴的葫芦，程素盈整日里无人说话，无人玩笑。久而久之，程素盈便事事以《女则》《女训》为先，事事留心，时时在意。

　　程伯玉是老派人物，见得如此，倒称赞二夫人的悉心教导。

　　程伯玉不知的是，京中名流少女都是极风雅的人物。

　　琴棋书画、唐诗宋词、围棋双陆，都是闺房中的常客。程素盈只是一手刺绣冠绝京中，勉强读些用于开蒙的经史子集，知道些浅显的圣贤之道，却是于风雅之事一窍不通的。京中圈子明面上赞她为女子典范，暗自却取笑程素盈的无趣。

　　因为这，程素盈在京中是高门嫡女，竟连几个知情知意的手帕交也没有，整个人越发沉闷懦弱。若说这一生最大胆的事，便是与表哥宋青云传情罢了。

　　沈瑜与程伯玉素来有隔阂，嫡姐程素盈见他性子顽劣，虽心痛不已，却无力管教，只是在无人处暗暗垂泪。

　　沈瑜在府中连个知心人也没有，难免生出叛逆之心，二夫人顺势引导，引见了娘家宋府的几个不成器的子侄，沈瑜与他们整日游荡京中，私塾逃了不知凡几。才十二岁的少年人，虽然未曾开荤，但也在醉春楼、红香馆中宴过几回客了。

　　程素盈呆板懦弱，沈瑜外强中干，他们仿佛是沈府可有可无的影子，身份虽名贵，但有头有脸的下人知晓府中风向，是不会对这名存实亡的嫡子女送殷勤的。

　　但现在那菟丝子仿佛挣脱了束缚，不如说，从程素盈请安那日一开始，仿佛一切就断了线。她以为尽在掌握中的棋子，竟然有了自己的思量——她听见了程素盈的声音，悠悠荡荡的，飘荡在她的耳边——

　　“但二姨娘日理万机，不知道此事，也是有的。”程素盈微微一笑，目光绕了几绕。

　　“自从三姨娘病后，我与瑜儿都在佛堂潜心祈福，现在瑜儿应该还在佛堂呢。可要人去唤他来？”三夫人自前几年小产后，一直疯疯癫癫，噩梦缠生、失神呆滞已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她为程伯玉所不喜，但程伯玉又是极重颜面的人，少不得用各种珍奇药物来供着。众多儿女因着辈分，也少不得对那尖酸刻薄又可怜可笑的三夫人以孝待之。

　　礼佛？二夫人心内嗤笑不已。

　　那一向不敬鬼神，张扬跋扈的沈瑜，有一日会跪于佛堂，为不得人心，尖酸刻薄的庶母祈福？

　　二夫人心头暗笑，面上俨然是当家主母的气势：“惊华，瑜儿贪玩，但本性不坏，好好教养一番，也会成器。你这样……包庇瑜儿，岂不是让瑜儿肆无忌惮吗？”

　　在一旁的程素心百无聊赖地欣赏着自己的玉手，涂了千层红的指甲，艳色逼人，正与一张一合的朱唇相映成趣：“若做人不诚，何以立身？姐姐对瑜儿关怀备至，自然是好的，可是瑜儿还小，若学了什么阳奉阴违的，可不好呢。”

　　母女一番言论，明里暗里说她偏袒幼弟，妇人之仁。

　　程伯玉听得皱眉，望着程素盈的双眼越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