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教室时，沈椿十分确定对方有意而来。
穿着过长的黑色牛仔外套，一顶鸭舌帽压低了遮住下垂的眉眼，只露出高翘的鼻梁和苍白的下巴。外头暖阳初升，金光夹杂着昨夜秋雨余留的微凉落进窗边的位置，那人低垂的头抬了一下，像是被冷醒了。
沈椿收回视线，加紧臂间的课程教义快步走上台，弯腰开投影仪。
直起身的瞬间，有那么一秒，沈椿特别清晰地感受到一道桀骜的目光盯在他的后颈上，明晃晃地滑落往下。
麻烦！
要不是上课时间，沈椿真想拔腿就跑。暗暗呼了口气，他强迫自己忍下烦躁，若无其事地直起身，翻开讲义开始讲课。
一节课九十分钟，还是早间，下了整夜的阴风冷雨将这座城市彻底拉进了冬天的开端，课上的出勤率能达到百分之六十还得多亏沈椿这张还算年轻漂亮的脸蛋。
但不少人仍昏昏欲睡，没过二十分钟已经抱着手撑着脑袋整个人差点磕到桌子上，还有的直接趴在桌上睡死了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坐在这间供暖断断续续的公共教室而不是直接翘掉。
在一众摇摇晃晃的人行波浪里，窗边那抹如竹松挺拔似的身影就格外明显了。
从他讲课开始，那人始终挺着背，下巴微抬，一层浅薄的日光打在那角苍青的皮肤上。
可惜那顶鸭舌帽角度压得刚好，隔绝了外部往里窥探的一切视线。
沈椿自然也看不见那人的样子，只觉得那家伙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这里，脸上、身上、甚至脚尖，完完全全的。
毫无掩饰，令人窒息。
停下酝酿好的讲课，沈椿清了清嗓，“既然大家都很困，那我们提个问题吧。”
台下慌慌张张醒了一半，“还提问题啊？”
“沈哥，别提问题嘛，给我们讲点别的……”
“好困……沈哥，问题答对的话给我们记平时分吗？ ”
真是一群会讨价还价的小家伙。沈椿低笑了声，“问题没有正确答案，怎么答都可以。”他早有人选，视线悠悠转了一圈，假装自然地停在那顶鸭舌帽上，“那位靠窗的同学，对，第一排那位。”
所有视线跟着转到了那人身上，沈椿一只手撑在讲台边上，挑着淡淡的笑等待对方的回应。
连着一个星期，他的每节课都有这家伙的身影，坐在窗边，压低帽檐，却从不搭过话。
沈椿刚开始以为对方是工会派下的观察员，深入民间来考察他对待工作的态度。第三次感受到那人赤裸裸的视线时，沈椿觉得他可能看上了自己，但过后他很快为这个无耻的想法抽了自己一巴掌。
再之后，这道视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没有一个正常人会用这种森然又逼迫的眼光观察人，除非那些塔里的家伙。
像看猎物一样。
如果是塔里那些人呢？沈椿想到这个可能，脑袋都要大了，看着对方拉开椅子站起，身子在桌前投下一片宽大的阴影，他直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老虎屁股摸都摸了，跑也来不及了。
沈椿蜷起有些冷的指尖：“别太担心啊，问题很简单，你怎么答都可以。”维持面上那抹笑，他顿了会继续说：“龟兔赛跑的兔子！”
全班一静，几秒后响起嘀嘀咕咕的声音。
“兔子？这什么问题啊？猜词吗？”
“兔子？乌龟！”
“哈哈哈简单的问题，沈哥坑学生了。”
……
沈椿没头没脑的问题一扔出来，整个班偷觉的人少了不少，提起兴趣纷纷讨论问题的答案，亦或是看热闹般撑着下巴等待窗边那人的回答。
台下倒是清醒，沈椿觉得自己要眼一抹要过去了。
他原本是想借着这个问题含蓄地暗示对方太过分了，以那样不太尊重的目光监视他。监视就监视……蒙着脸算什么意思。
本想吓唬吓唬对方，但好像给自己挖坑了。
对方不回答，抬得高的脑袋微微低下去，像是在思考方才抛出的问题，又像是在纠结什么。半晌后，他伸手拽下帽子，在满片灿烂日光下抬起头，依旧一句话也没有。
是想象中的样子。
沈椿见到那张脸，脑海里冒上来的就是这么一句。
鹰隼似的一双眼，瞳仁漆黑幽深，绝不泄漏一丝一毫的情绪。是鹰、是虎、也是捕猎者的枪口。
被那双眼瞄准着的就是沈椿这只小动物。
整节课下来，沈椿后背全湿了，指尖在掌心扣出了好几个红印。回到自己的专属小办公室，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沙发里，手背抵着眼睛，叹出一声哀怨的气。
什么都好，怎么偏偏真是塔里的人。
距离他离开那破地方仔细算起来这是第五年，拿着小工资勉强过活的第五年。人生有几个五年，沈椿年底就三十了，别说成家，连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教授还有什么值得让塔里的人这样提防的？
不然……是想恢复他的职位？
沈椿一激灵，积攒的疲倦全无，连忙从沙发上爬起来，但一瞬后，他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简直可笑，荒谬至极。一夜暴富都比这个想法来得快。
狠狠把现实摆在自己面前，沈椿爽快接受了事实，心情反而疏朗。从沙发上起来，他晃到储物柜那边找出一件内衬，身上那件贴在身上有些不舒服。
换到半道，门突然被人推开，内衬推到胳膊肘的位置，楼道阴冷的风跟着压过敞露的后背，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沈椿吓了一跳，下意识把衣服拉下来遮挡，手跟不上反应，卡着他的脑袋半天扯不下来。
丢大脸了。
沈椿低低骂了自己一句，最终还是把衣服穿了回去，耳朵因为衣料和手的摩擦红得充血，缀在两边稍短的黑色发梢上，颧骨一片凌乱的红着，衬上那副别扭的表情，活生生被非礼了一样。
导致他这副模样的人站在门后，背依旧挺直，手插在口袋里，戴着的那顶鸭舌帽微低，却没遮住那张脸。
“是你啊。”沈椿没想到是他，面色微微吃惊，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找…找我还是学习上的事？”
后半句沈椿来不及撤回，心想自己真是脑子傻掉了。这家伙都不是学生，也不是学校的人，什么学习上的事。
对方看着他，那双眼又巡查似的，从发梢流落到他突显的锁骨上，又回到他的眼里，掀起嘴皮，“伯都。”
压低的嗓音，有些哑。
沈椿推了下滑下鼻梁的眼镜，“沈椿。”
伯都嗯了声，贴在门后无声地盯着他，逐渐高升的光线沿着他的左肩划出一条斜线，隐在阴影下的脸没有表情，唯有抬起的一双眼闪着光。
沈椿纳闷他这个眼神什么意思，差点脱口而出时又哑掉，那家伙声在等他的指令，像一个初入别人地盘那样乖巧等待着主人等命令。
不知怎么，心脏如同被搡了一下，疼痛直击脑海的神经。
沈椿非常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你先在沙发上坐着吧，我倒点咖啡。”他转身去冲速溶咖啡，听见靴子踩在木板上发出的那种专属嘎吱声，很轻又不难听。
应该是军靴，塔里那种外出军靴。
等他回到沙发，伯都正垂头收拾他那件扔在沙发手背上的大衣，还有那件半干的内衬，叠得整整齐齐。
沈椿羞耻得眼皮又红了，“你干嘛呢？”两件衣服随意扔到一边，他把那杯温水递给他，“咖啡里有兴奋的成分你喝不了。”
哨兵真是种奇怪的人群。体能、爆发力远超普通人，恢复能力强，对疼痛感知弱，但是在饮食和生活方面又格外苛刻，不能去过度吵闹的聚集地，吃不了大部分食物，穿不得劣质衣物。
英雄一样的形象，过着公主一般挑剔的生活。
沈椿也是冲完第二杯才想起来这家伙是哨兵，重新接了一杯。伯都接过杯子道了谢，低了低头，动作那么谨慎还是让沈椿捕捉到了。
跟怕他在水里下毒一样……沈椿知道哨兵必须谨慎，但实在忍不住吐槽，“水是烧过的，没有细菌也没有病毒，我也不会给你下毒，放心喝吧。”
完全只是习惯性的保持谨慎。伯都扬了扬嘴角，一脸认真地解释，“沈教授，我相信你。如果我的举动让你感到不愉快了，我很抱歉。”
沈椿举起咖啡的手顿在半空，心脏被揪紧的感觉涌上大脑麻痹了他的神经，一瞬间让他忘记了下一步动作，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笑了笑，抿一口咖啡，“我并没有不愉快，伯都先生。”
“叫我伯都就好。”
“……既然不必客气，那就直说你来的目的吧。”沈椿喝完了咖啡，懒洋洋地半靠在沙发手背上，看着坐得挺直的男人喝完那杯温水。
把杯子放在矮桌上，伯都才看向他，那双眸色浓深的瞳孔此刻迎着天光，显得不再桀骜不驯，松动着现出埋藏冰山之下的一角。
“沈椿，救救我。”
伯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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