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起秋乍凉。转眼已是入秋,空气中隐隐有着些微的凉意。这里的秋天当真是柔和,就是凉了也不会太凄冷,反而有着清醒冷静的爽练。秋天,是个适宜爬山的日子。
此时心澜正在院子里为院子里的菊花浇水。秋至,菊花开的茂盛妖娆,千姿百态,五彩缤纷。今年,院子里不仅有金菊,白菊,还有红菊 ,粉菊,紫菊甚至还有据说多年才开一次的绿菊。菊花开处,虽无香,却自有一番夺目的韵味。满园的景色正好,可心澜却无心于此。她的脑海里,想着的,全是关于对那个世界 的担忧。
抬头望去,远山上,枫树林地叶子红了,染红了整座山。风吹过,整座山如火燃烧起来般雀跃起来。
在这个世界,岁月静好,一切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罪孽不深甚至罪已还清之辈,所以在这里,没有征战,没有欺诈,完全是宛如世外桃源的存在,因此又被人们戏称为:桃源,武陵源。这里的人都过得恣意随性。在那个世界所拥有的一切的严密的秩序在这里松泛了不少。这里,人们喜欢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无所谓强制嫁娶,如静姝——永兴公主便是大龄未嫁,成天过着自由旅行的单身生活。但是在那个世界,还有他们的亲人,还有未尽的尘缘。在那个世界,需要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她也未能完全放下来自于对那个世界的担心与揣测。
“咔嚓,咔嚓”一旁的奕渝修剪园中青草的声音将她从思绪重拉了回来。今天,是异世界的秋日花节,人们都要去最近的邻居家赏秋花,促进睦邻友好,顺便借着这个机会,一些人会在这时试着消饵在那个世界的矛盾,化干戈为玉帛,而这个节日里,每个人都必须和睦相处,方能在这个世界过着愉快的生活,心怀怨意与恶意的人,则会在每次的花节试着化解自己内心的戾气,实在化解不了的人,往往会由在这里的明事理的亲人帮助化解,或转移到那一个世界去再历上一番,轮回转世。
思到这里,心澜不由得想起了他们的新邻居——南陈的宋庶人宋依蘅和信王原媵人宋九瑶以及宋凝光等人。在这样的日子里,理应由他们之中人话一方主动来到对方的家里主动邀请对方共赏秋花。那么,他们家里,会有人来吗?
只记得,当初,是大伯带兵攻破了南陈的新亭重镇,最终成了南陈灭国的主因之一。而在这场劫难中,不少南陈宗室女眷都免不了被废为庶人,没入罪籍的命运。其中,来仪公主宋依蘅被以愉贵人之封进入宫中直到最后以愉嫔的身份在尧山之变中因合谋毒杀陛下而被陛下亲手刺杀,废为庶人;斓月郡主宋九瑶牵涉谋逆大案,被废除媵人之封,最终自杀身亡;沅宜公主宋凝光更是受尽折辱,最后因为将姑父忠烈王的讯息出卖给安南人最后被小姑母处死。这其中的曲曲折折,心澜不是当事人,不能颇为明白,但也晓得其中关窍——怕是仇怨难解。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进来的正是一名挎着一篮子的菊花和桂花的清秀女子——心澜微微睁大了眼睛细认——来人正是信王旧媵人,原南陈的斓月郡主宋九瑶。
在新邻居来临住宿时,心澜,令闻,晚雨曾经出于习俗,本着睦邻的宗旨前去送上一点自家做的糕点,诸如玫瑰糕,玫瑰卤,玉兰酥,顺带结识这新来的邻居。但是只有九瑶出于礼节收下了部分糕点,其余人中,凝光态度暧昧,依蘅清冷,幼菱不情愿,宋子桓决然。所以,对于这次花节由九瑶前来睦邻过花节,心澜并不感到太过于惊奇。
但见那弱质纤纤,如娇花青柳的女子挽着竹篮顺着小道,莲步轻移,缓缓走来。一步,一步,轻轻巧巧,足音几不可闻。奕渝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礼节性地招呼过九瑶后便绕过屋檐,去寻在后院忙活的令闻晚雨。心澜放下手中的水壶,直起身子,向九瑶见了个礼。
九瑶此行,是照异世界习俗来送菊花,桂花来与她们共赏的。依例,她们欣赏完秋花后,将最美丽饱满或香气最盛的花朵摘下,与九瑶送来的菊花,桂花一起,做桂花糕,菊花糕与菊花佛手酥 。风儿轻轻地吹着,凉凉的风里送爽,带来了菊花清苦的气味和桂花的甜香,两种气味交叠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秋日风情。
糕点依照惯例,由晚雨令闻主场,奕渝打糕,心澜九瑶辅助。在做糕点的过程中,心澜等人在金风中,兴致颇浓地谈笑着,聊着经历与听来的逸闻趣事,气氛颇热烈浓厚。在做事的间隙中,心澜令闻,晚雨也会与九瑶说些有的没的的话题来活跃气氛,然而九瑶在这个过程中始终秉承着不多言的宗旨,有礼不逾矩,却始终没有给人敞开心扉之感。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位相当讨喜的长辈。她性格温和可亲,有着宛如临水照花的气质的面庞带着一种沧桑的善良。她的言谈中虽然总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但却温柔的让人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感到一种柔软的舒适。她的温良中有着懂事知礼的坚持。虽然年龄相差了整整一辈,但是心澜总觉得,自己和她似有精神上共鸣。
顺着庭院小道,再穿过树林间的林荫路,就可以到达九瑶的居所了。然而,九瑶似乎并不急着回归居所,当她们走到林荫道的中途时,她忽然停了下来,背靠着一棵樱树站立着,抬头望着早已不再是樱花满树烂漫,树叶新绿的树枝枝头,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此时,已是入秋时节,秋日的樱树,树叶凋零,树上只留寥寥枯黄的树叶,九瑶就这么微眯着眼睛,望着樱树树缝间灿烂的阳光,俨然一幅秋日回想画。阳光照在树林间,给她镀上了一层迷离的光彩。九瑶就这么静静地靠着樱树望着,一时四下无言。
仿佛过了很久,她终于缓缓开口:“还记得,那年,就是在樱树下,我与他初见。那一年樱花树下,曲有误,周郎顾。”
心澜心里倏的一紧,她不知道为什么九瑶为什么忽然之间对着她这么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追忆往事,吐露心声,而且还是明显是一段伤情的往事。更重要的是,听起来,像是,是情事。
“那时,我还是大陈的斓月郡主,养尊处优,对未来,懵然无知。那时的我,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伤春悲秋,终身所托何人。”淡淡的语气,带着回忆,听不出一丝情绪。“后来,在那片樱树下,他来了。那时,我弹着一曲《山之高》,而他,极通音律,一下子,便听出了其中的不足。”
那一年,樱花树下一见,便成了她记忆中的一眼万年。而后,谈音说律,朝夕共处。在男女大防极严的南朝,他,作为王府里的侍卫,与他在从上天那偷偷匀出来的时间与机缘下,悄悄地相恋了。现在想来,当时的日子真是甜蜜而美好啊,正如盛开的花儿,花心里蓄满的全是蜜。这样的时日,恐怕,是从后面的时日挤出来,匀出来的,所以日后的日子才会那样的苦而涩,那样的如食黄连。
其实,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何其所幸,她遇见了他,又何其不幸,偏偏遇见的,是他。
是他,让她感到自己遇对了人,可偏偏,他是大周的信王,是敌国皇帝的弟弟。正是他,带来了故国的灭亡,也正是他,手上沾满了她父亲,哥哥的鲜血。他和她,注定是一对怨侣。
心澜静静地听着,望着九瑶先是沉浸于美好的回忆而后又情绪微微激动,眼角微微沁出了的泪花,心绪澎湃,不觉间,自己的心事也被勾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出言劝慰,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听着九瑶以寥寥数语回忆着她与信王的爱恨情仇,失去父兄的悲痛成为阶下囚的耻辱以及被俘北上时,母亲因熬不过路途的艰辛与身为俘虏恶劣的待遇而含恨而去的悲苦于无助,以及她的挣扎,沉浮,心澜心里感慨万分。九瑶的语气适中淡淡的,仿佛在讲着别人的故事,带着解脱之后回首往事的坦然与淡泊。或许,在经历了这些沧桑之后,她看开了,不再执着于尘世的俗缘。又或许是,她终于与她的亲人相见,过上了比较舒心与幸福的日子,往事如烟,已是死过一回的人,更懂得把握当下,过好现在平静的小日子。那些沧桑的经历,随着时光的流逝沉淀,再沉淀,让人变得更加的豁达与坚强大度。而这一切,都让心澜觉得自己的那些烦恼,是多么的渺小与 不值一提。
那些打不倒你的最终会使你变得更坚强。这句话忽然在心澜脑海中出现。九瑶在最后,话锋一转,手扶樱树,身体不再靠在樱树上,忽然问道:“他,如今好吗?信王他好吗?”
心澜无言,她不知该怎样回答,只能淡淡一句:“纳妾多人,生育多个庶子女,你说好,还是不好?”
九瑶顿住,眼中浮现出不可名状的哀凉。“他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了吗?”她喃喃自语。手从樱树上骤然滑落,身体再次轻轻靠上了樱树,她望着樱树间稀疏的淡淡的阳光,再次陷入了思索中。良久,她收回目光,淡淡道,“若如此真能让他好过些,倒也好。”她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那株樱树。
夕阳秋照,九瑶的身影在夕阳的照射下被拉的老长,伴着这秋日的光与影,恍然如画,又如诗,映着秋意与人,融为一体。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九瑶的声音缓缓响起。“从来不曾对人说过这样多的话,如今说完了,倒觉得轻松多了。”当她初到异世界时,她以为,可以向父母倾诉别后的种种,但是后来,他发现她说不出口。久别重逢,她不自觉的讲着一些开心的事,让父母开心,在这安静恬和的世界,大家都过得很好,彼此相安,何必讲这些不愉快的事呢?再者,她的阿津,究竟是她的杀父杀兄仇人,她又怎么好在母亲面前无视这一点,而倾诉与他的点点滴滴?是而,那段时日,这些事情她一直藏在心里,不便说出,如今,竟对一个相交不深的人讲出了。或许,是因为与她性子上有些共鸣与缘分的吧。
那一年樱花树下,曲有误,周郎顾。不管是劫还是缘,都已注定定格,成为永久的回忆。
最终,心澜还是陪着九瑶走过了这片树林,来到了九瑶的家门前。在门前与九瑶告别。短短的一段路,此刻在心澜心中,已有了不平凡的意义。
临到九瑶家门前,心澜忽然心中一动,从袖子里的内袋中,取出一只用草叶已经编好的燕子,放到九瑶手中。
顾不上九瑶的惊异与讶然,心澜匆匆说明心意:“前辈,这是我做的一点小物件,今日与前辈有缘,便送与前辈了。还望勿要给心澜这个面子。”说完,匆匆转身而去,独自一人返回了林子中。
九瑶凝视着那只编的栩栩如生的燕子,忽然自顾地笑了起来。笑的眼眶里微微沁出了泪花。
而此时,心澜走在回程的路上,细想着九瑶所言,内心澎湃波涛,心中的隔阂,已然释怀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