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们家在南岭的虎牙沟,前几年来了个大官,路过村里时,留在村长家,尽挑那好东西吃,不吃,也要扔在水沟里,不让别人吃。‘要想没事,就乖乖听话。’这是他们说的。后来,他看上村里一个小女娃,说什么都要单独见一见。那家人哭着不让娃去,村里但凡能说上话的,不是挨了骂,就是被打回来,最后只能关起门,不敢出头了。
“可这咋能让她去见吗!……这事一传开,好几个小伙子小姑娘就跑去府衙,告他去。我就和我的欢儿说,‘不敢去不敢去!被他知道,怎么有好吃的!’哎呀!真该拦着她,她那时候说,‘我要是不去,人那么少,其他几个肯定要被打死的。爹,你不要怕,我们人多,都那么安分,府衙肯定相信我们。’我听了,心想,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换成是我家的欢儿教他看上了,没人帮我们,我也难过,我也心寒……还真就让她们去告了……
“但没两天,他就走了。半个月以后,有几个官兵来我们村里问了几句,把这几个孩子,还有村长、受伤的人,都记下了,该写的也都给写了。有一天,虎牙沟头的那个老灯,去镇里卖糖人的,跑回来说,那个男的被抓了,关起来,听说还打了好几十个板子!他说,‘官是做不成了,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老孙,你可得骄傲啊!’我要知道后来……哪有这么顺利的好事?普通人家,吃饱喝足就行了!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谁知道,去年村里突然就来了好大一队人,硬生生把我的孩儿抢走了,还说什么……欠钱不还。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大官被他们告到狱里,又教人给花银子赎出来了,这笔帐全算在小孩身上。他们抓着欢儿,跟她说,‘不管你是卖祖产,是打杂卖艺,还是去给人做妾,去卖身,都得把这五百两银子还回来!’
“我把能卖的都卖了,就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们,但还是被发现了。关在黑笼子里好几个月,一点儿孩儿的消息都没有。直到昨天那个大火烧起来,赶紧跑了出来。我就远远地看到家里女娃,可惜没有活路通过去,老符就拉着我,‘不能去!不能去!你是想死,还是想见孩儿?’我只好跟着老符跑出来,最后又教他们给抓住了!幸好今天遇到三位大侠,求求你们,把我的欢儿救出来吧!”
兀官兄妹默契地对视一眼,他们安抚了孙世一阵子,然后便出山洞去说话了。孙世不再颓唐,他嘴里念叨着,如果没有人愿意帮忙,那他自己去。于是吃起饭来,也迅速有力了许多。程恂留在两位大叔身边,符雄放下手里的吃食,问起姐弟俩的事,他一一回答,还拿出了她们送给他的福角,给符雄看,符雄听了后,面上却也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欣喜,只深怀心事地沉默。
“符大叔,可以传信……一定见得到。”程恂道。
符雄仍不见展颜,他关切地望了孙世一眼,将程恂拉到一边,对他道,“孩子,谢谢你。你也听孙大叔说了,其实,我们这种身份的人,还能去哪里呢?就算躲在山洞里,早晚有一天,也会被抓住的,更何况,山洞里的生活,不是人能过的。
“叔叔听到你说的那些,觉得很幸运了。其实我们的遭遇,和你孙大叔的也有一些像,那些权贵以为我们冒犯他们,为了自己的面子、名声,把我们抓走。我和她们两个重逢,是运气好。但以后……还能去哪里落脚?朝朝和阿烈,如果吃了亏,我们还能不能正大光明地出头?如果要成亲了,我又拿得出多少送给她们?”
程恂没有料到,符雄看得如此之远,他的心情也随之沉重,听符雄继续说道,“如果仅仅是喊几个好听的口号,拉一帮人,就把这些坏人杀了,是很简单的。就怕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这样的人给你们几位大侠做垫脚的,死了,不算什么,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还受到这种委屈,活在担心害怕里,这才是我最怕的。”他看着程恂,“如果再有什么差池,孩子,你比我先见到她们两姐弟,一定要告诉她们,就说,‘你们老子说了,不许贸然出头,不许脑袋一热,就扑上去!清楚了没!’”
“符大叔,你放心。”程恂点点头。
“哎……阿烈我是放心的,他吃过苦,晓得幸福不易,遇到事,也能保身。朝朝呢,她就好比吃了这块好吃的饼,见别人吃不着,她就急了,饿着肚子,也要给人掰一块儿。最要命的,阿烈听他姐姐的话,哎!”
程恂想了想,觉得符大叔说得真在点子上,他扶符雄坐下,道,“符大叔,她们不孤单。有很多人会武功,互相照看。”
“是啊,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填饱肚子吧,”兀官遒走进来接道,“不然怎么有力气赶路呢?”
兀官通跟在她身后也走进来,道,“孙大哥,我们已经给朋友送去了信,会有人在中州接应你们三个人的。”
“那我的……”
“您放心,欢儿的事我们也在信中提到,嘱咐他们寻找她的下落,”兀官遒对程恂道,“恂儿,就由你护送两位大叔去中州了。我和我哥已经把遇见你的事传回给你的师父们,她们应该会派人接应你们。后面该怎么联络,就不需要我们再说了吧。”
程恂点点头,问,“你们呢?”
兀官通说,“我们要南下,去巫崖山庄。”
“巫崖山庄?”符雄道,“发生了什么?”
“我和阿遒离开家之前,普苍门弟子曾去家中拜访爹娘,但他们两个当时已在外野游半年多了,所以不曾让他们见到。普苍门的说,近来常有西沧人进犯中原各个门派,重舫早在去年初,就被多番试探。我们二人听了后,便气不打一处来,决定去江湖上看看。”
兀官遒继续道,“事情真就如此,等我们到静门山时,听说巫崖山庄多次向静门山山主张谐去信,信中提及西沧人屡屡上巫崖山,但都被山中的机关拦下,这才没能损失。那些人行迹神秘,躲躲藏藏,可见心怀不轨。纵陈两位前辈,也嘱托我们去看一看。”
符雄念念道,“我被抓住时,被他们严刑拷打,逼问朝朝是否有什么同党,还有问我知道多少关于巫崖山庄的事……”
兀官遒思忖道,“巫崖山庄含明隐迹上百年,不曾卷入历史上的任何门派争斗和战乱。此次西沧人这么着急试探,想必是怕了。他们狼子野心,但又不晓得自己胜算几何,越是慌张,越不顾吃相,露出马脚。”
兀官通点点头,“还是快些动身最好了,管家婆!恂儿,你们也不要耽搁太久,天没黑便上路吧,也好趁夜深之前找个歇脚处。”
“人家心里有数,用得着你个钓鱼佬说?”兀官遒嘲笑道,紧接着,两个人又用家乡话呛了起来。程恂失笑,和两位大叔一起送他们到洞口处。孙世和符雄跪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一个头,兀官兄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转身纵去,渐渐隐没在草木中了。
程恂从包裹里找了两件外衣,让孙世和符雄穿上,免得一身囚服惹眼。又找了条附近的小溪,好洗净脸,这下三人同行,看起来便自然许多,像是两位长辈带着侄子出门。他们在林里前进,各怀心事,皆默默向前走着,程恂牵着小马,给他们断后,警惕地听着附近的动静。
幸运的是,一路上都没有遇见官兵。临别以前,兀官通说,放倒那些人的药,只管半个时辰,那儿的客栈也是兄妹两个提前安排的,就为了在路上堵他们,等他们醒来,见周围空空一片,肯定立即回去复命。故而最快今晚,最迟明晚,也许就撞见了。程恂一点不放松,也不敢让孙世和符雄歇息太久,因为只要他们先一步和师父碰面,就都安全了。
行至傍晚,走到一小河边,三人再次休息整顿一番,把兀官兄妹送的饼吃了些。鸽子就是这时来的,信上说此时中州府急于修建,人手不够,周成言也在大火中受了伤。此外,师父们还与程恂约定好,在郊外的一家“曲水客栈”安排了可靠的人,接应他们三个。程恂将信中内容与孙符二人说了,三人都多了些动力,觉得希望就在眼前,很快便收拾东西,继续上路。
近深夜时,才到一小山脚下的避风处,四周远远望去,是不见尽头的草地,和荒芜的农田,人迹罕至。程恂四下走了走,提议上去半山处,一来防止追兵在夜里行进,躲在山下,恐会正面撞上;二来待在高处,视野开阔,易察风吹草动。孙符二人应了,跟着他上了小山,不消一会儿,就找到一处上有山石、下有侧锋、挡雨避风的好地方。
程恂不敢安睡,两位大叔不仅是官兵的眼中钉,他们关系着其他无辜的生命,若是有什么闪失,他们的儿女会伤心,程恂心中信奉的公正道德,也难以接受。所以他陪在小马身边,守在山腰边上,戒备周围的一切。符雄早早就躺在遮风处,正发呆出神,孙世先前说去解手,可走了半天,也未见回来。程恂心里不安,嘱咐符雄待在原处,他往山林里去寻。
越走越深,树影婆娑,却不见人,他低声轻轻唤孙世的名字,而无人回应。快走到另一头崖边时,才远远见一人趴在地上,黑黑一团蠕动的影子。山崖下有火光映上来,心中那份不安愈发强烈,每近一步,风就更加狂烈一些。他又叫了一声孙世的名字,跨步蹲在旁边,只见山崖下驻了大概两百人的兵马,扎营生火,骏马嘶鸣,男女环绕,作舞高歌,浑将黑夜照成白日,把武人活成狎夫。
程恂一惊,心道自己真是运气大,三人停在了山的另一面,不然真不知正面遇上了,能否躲得过。他转头一看,孙世紧攥着拳头,恨恨地咬着牙,双眼猩红,泛着泪光,“欢儿……我的欢儿……!”原来是他见山下营里,一女正站在围坐的人群中央跳舞,那舞姿,正是南岭人的土舞,而身形,不是欢儿,还能是谁呢?
他蹭的站起来,折身朝山下跑去,程恂赶紧跟上,劝他不要贸然出现,而孙世此刻气急偏执,再听不进任何话。程恂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却不知他突然哪儿来的一番大力,直将他掀翻,撞在岩上,头疼欲裂。他想起还在另一头的符雄,捂着头,迷迷糊糊中见到孙世飞快的身影,消失在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