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师父赶下了山,原因是我披着布衣戴着草帽,还非要拿一支玉箫去师弟们那儿晃荡。全昆仑山最讲究的师父气得胡子乱颤,上来就给了我一脚:“胡闹!给我滚去找药材,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我怀疑他就是不想自己满人间乱跑,嗤笑一声,拿起包裹背上剑就下了山。
我自幼在昆仑修行,不曾见过人间美景,看人间游历回来的同门一个个都黯然神伤,对这人世愈发好奇。我倒是想知道,我昆仑弟子长得好看又武艺高强,人间到底有什么妖魔鬼怪能伤到我们?
结果还没遇着妖魔鬼怪,我就快撑不住了。原因无他,黑心师父没给我银两,我对着包子铺口水下流三千尺,还是做不出强抢的事。空着肚子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小村镇。我没挨住,敲响了一家农户的门。
堂堂昆仑弟子沦落到如此地步,实在丢脸。我低着头不敢见人,却听见清亮的女声如小溪流淌:“你稍等,我做了包子。”
我抬头一看,少女碧玉年华,婷婷玉立,眼眸亮得像盛满星辰,粗布麻衣也遮盖不住如花美貌,最重要的是人还善良,不由得长叹上天还是待我不薄啊。
“喏。”少女端来包子,那香气扑鼻顿时勾起了我的馋虫,当即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抓起来便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嘟囔不清地道谢:“谢谢姑娘,姑娘你真是人美心善……”
不知是不是太饿了,我觉得这包子分外好吃,我家厨艺精湛的师娘做出的包子都没这么好吃。
吃完,我满足地叹息一声,问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小姑娘微微一笑:“叫我阿狸就好。”
她笑起来真好看啊,眉眼弯弯,顾盼生辉,像昆仑山上四季不败的桃花。我想。
“谢谢阿狸的包子。”这包子也算是久旱甘露,救了我一命,我决定好好报答她,“我看阿狸身周有妖气环绕,是不是被什么精怪缠上了?
阿狸面露震惊:“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
我有些骄傲地仰起头:“我是昆仑弟子啊!”
我辈昆仑弟子,职责就是斩妖除魔。
这回遇见的是很烂俗的戏码,后山一头黑熊成了精,看阿狸貌美如花,想抢来做媳妇。我气得火冒三丈,阿狸这样好的姑娘,凭什么嫁给那黑老粗?!
路见不平一声吼,我几剑就打得黑熊精哭爹喊娘,跪下给阿狸道歉。阿狸满脸震惊,看向我的目光里皆是仰慕。
“少侠!”她期盼地看着我,“你可否带着我一同去斩妖除魔?”
虽然她满脸向往的样子很可爱,我还是为难地挠挠头:“你去做什么?很危险的!”
“我虽生于穷乡僻壤,却不甘碌碌此生,只愿有一日能如话本里讲得那样闯荡江湖!”她兴奋地做出耍剑的姿势,“而且,我可以给你做包子哦!”
不得不承认,后面这句话打动了我。
我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我这次下山是为了寻一味药材,不日便会返回师门,就当带你游山玩水了。”
她高兴地原地跳了起来,美丽的脸庞上飞起红晕。
于是我便带着她行走人间,赏青山游绿水,时不时拔剑除个妖魔,饿了就啃阿狸做的包子,日子实在逍遥快活。
之前那些年我在昆仑修行,虽平安喜乐,却未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光。
我几乎要忘记自己只是为了寻一味药材,直到那天遇到一只难缠的精怪。
我自诩师出名门,武艺高强,不把那精怪放在眼里,却忘了自己还带了一个阿狸,眼见它偷袭阿狸,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挡下。
最后我杀了那精怪,自己也负了伤。阿狸吓得两眼泛红,不住问我疼不疼。
我无奈地安慰她:“无妨,回昆仑闭关养几年就行了。”
她愣住,眼中水光氤氲:“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去了?”
“是啊。”我内心也有不舍,但修行之人,向来崇尚逍遥洒脱,便笑着道,“我们终有一别,有缘自能再见。”
阿狸仰头看我,好半天,轻轻道:“那,别忘了我……”
回昆仑后,我被师父拽着领子教训:“让你去找药,你都干了什么?搞得自己一身伤!赶紧去,闭关养伤!”
我以为这等小伤养个几年即可,不料那精怪下手颇重,这伤一养,就养了十五年。
修行之人寿命绵长,山中更是无岁月流转之感,一切像永远冻结在某一时刻,桃花不落,河水长流。
但我总是心神不宁,频频想起阿狸。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过得可好?
我喜欢上凑到厨房做包子,味道从一开始的难以下咽逐渐变得美味,最后全昆仑都喜欢上我做的包子,但我吃着,总没有当年在阿狸处尝得的美味。
大抵少了什么配料吧。
我跟师父辞行,说想去问那少的配料到底是什么。师父满脸无语,又给了我一脚把我踹下山,就如同当年那样。
我高高兴兴地去敲阿狸的门,来开门的却是一个小女童。小女童粉雕玉琢,玉雪可爱,仰头奶声奶气地问我:“你是谁呀?”
我愣住,因为这女童的眉眼,颇似阿狸。
“青青,是谁在外面啊?”熟悉的声音传来,一个妇人从屋内走出,看到一身布衣、戴个草帽、还硬配玉箫的我,一时失语。
“是少侠啊,你一点都没变呢……”
是啊,我一点都没变。区区十五年,对我而言只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对于阿狸来说却是如此的漫长,足够她从青葱少女,长成妇人。
“那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时光,后来我再没见过那等瑰丽奇幻的世界……”她笑着笑着,笑出了泪花,“谢谢你啊,少侠。”
如今她已嫁为人妇,生儿育女,那些对我来说并不遥远的过往却已成为她永远的回忆。
我到底没有问配料之事,失魂落魄地回到昆仑,喝了一坛又一坛酒。师父指着我的鼻子怒骂:“干什么你,喝成这样!”
“师父,我有些难受……”我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
我修行多年,斩妖除魔,与同门肆意玩乐,天真快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这般心痛。
为什么呢?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呢?
师父沉默许久,摸摸我的头:“世间之事,总是会有很多遗憾……”
后来我经常去看阿狸。
当然,是偷偷地看。一身布衣、戴个草帽、再配支玉箫,半卧在树间,看阿狸逐渐从年轻妇人,走到垂垂老矣。
她的女儿也长大了,眉眼秀丽,婷婷玉立。她还在屋边种了一棵桃花树。
每逢阳春三月,桃花烂漫,我便卧在树上,慢慢地喝着手中的酒。
村镇深处的学堂里传出来琅琅读书声,我眯着眼仔细听去。少年们的声音抑扬顿挫,清亮整齐。他们读道——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