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 王维《山居秋暝》
淅淅沥沥的雨珠撞落在尚书房外长起的青竹上，龙凌天站在尚书房的偏殿中等待那人前来，过了不久，小雨终是停了，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在小顺子的带领下来到龙凌天面前，男人已经过中年,脊背因长年风湿僵痛而弯，但皮肤白皙,精力旺盛,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眸中闪烁着幽幽的光影。
“臣徐子升参见皇上。”
龙凌天放下《贞观实录》，让小顺子扶起这个刚从岭南回来的男子，他望着堂下跪着的人，一别十年，犹然是这样的清风两袖，犹若云中白鹤。
“徐卿，朕的父皇当年可是刻字于乾正殿大柱上，宣你永不被朝廷录用的，如今你从南平回到京城，可有什么对朕所说的？”
徐子升跪地行礼，“臣叩谢皇上恩德，多谢皇上对臣的历练，臣此番回京任职，不求万籁有嘉，只求保全我妻儿一家平安。”
龙凌天坐回书桌上，让小顺子将朝中状告万氏一族的折子放在徐子升面前。
徐子升并未细看，他跪在地上默不作声，当年他拼死直谏万氏同宗贪污受贿，就已经被万有良贬去了岭南，如今万氏一派根深蒂固，他虽皱眉，但也没有开口。
“徐卿，朕这次召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写青词称颂朕的，为的是——将万家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从大梁朝堂上拔出来，你可愿意？”
徐子升抬头，看来面前这位年轻有为的帝王，已经下足了把握，现在万事俱备，只等他点头了。
龙凌天站起来绕过书桌，捡起地上的折子，他许是翻查到了什么，拿起其中一本来对着徐子升笑道，
“弹劾万氏的折子中，有一位你的学生，他写青词，和你写的一样好呢。“
徐子升接过折子，上面赫然写着刚正不屈的三个字——高中玄！
《赠温峤》诗：“人亦有言，松竹有林，及余臭味，异苔同岑。
徐子升翻开奏折，上面所言所述都是万氏一党犯下的滔天大罪，而末尾，还有着为其恩师求情的话，说自己愿去岭南换回恩师，恩师年纪大了，岭南山岭潮湿，恐其被瘴气所害。
“庶子何辜…….”
龙凌天站起来，望着桌砚上的墨宝，他背过身去，淡淡吐出一句话，
“亦或爱卿不愿为大梁尽力，想背叛朕？”
徐子升起身行礼，“背叛生于依附，臣从未依附任何人，所以，不曾背叛大梁与皇上。”
“臣还想问皇上一句话。”
“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龙凌天回答道：“养虎遗患，万氏一党自掌权来已侵占了大梁国库七成银两，本以为朕登基时万有良能够有所收敛，他竟仰仗自己是国丈任意妄为，现如今——”
“朕已无余地为其所留。”
龙凌天转过头来，对上徐子升的目光，他将《贞观实录》交予徐子升的手中，
“朕听御史台的人说过，你在担任延平府推官期间，审理冤狱，把三百名无辜受害者放出大牢，创乡社学，捣毁淫祠，捕获为害乡间的盗贼一百二十人。这是朕的父皇赏赐给朕为数不多的东西，当年徐卿如何为先皇效力，如何在先皇面前为朕争得一丝生机，朕从未忘记，这次朕召徐卿来，为的也就是还大梁朝堂光明，如今朕封你为文渊阁大学士加正三品吏部尚书，为朕暗中清除朝中万氏爪牙，平反当年为举报万氏贪污而下狱的人，还有一件事，朕也要托你去办。”
“臣遵旨。”徐子升领旨退下，小顺子从另一侧走了进来，说是白贵妃娘娘送些小食来给皇上。
白玥得到召唤后走了进来，将辛夷提着的食盒递给小顺子，里面摆着几样精致的糕点，分别是梅花香糕，吉祥果，翡翠珍珠汤圆。
“皇上看书辛苦了，臣妾特地做了几道拿手点心来给皇上。”白玥走到龙凌天去为其研磨，她想起来什么，支支吾吾地说道，
“对了，皇上，承乾宫的轮值太监来报，说是姒庶人的尸体今早被发现在正殿里，问要怎么处理…”
“何时发现的？”龙凌天目不斜视，拿起御笔继续批文。
“说是送饭的宫女见送进去的饭好几天都没动过，还以为是姒庶人又念起早夭的小皇子，推门时见人完身都没了，只有几只大老鼠在啃食着白骨。”
“朕知道了，先不要告诉太后吧，不发丧，下葬即可。另外，替朕安抚好恒亲王，恒亲王虽只有一子一女，但他也是为朝有功的臣子，朕还想着只要姒庶人不再发疯，就封个贵人将她好好颐养在深宫中。”
“臣妾也颇为惋惜，姒妹妹心性怎会那样执拗，之前臣妾还送几个太医去给姒妹妹看过病，谁知……”
“怎么，她说话得罪你了？”
“臣妾有罪，不敢直言。” 白玥放下墨宝，走到堂下跪着不敢起身。
龙凌天无奈地叹息，“她又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说给朕听听，朕准你无罪。”
“姒妹妹说，皇上能有今日全是仰仗着和太子有着血缘关系的缘故，若不是皇上当初不仁，巫师也不会占卜出“二龙不能相见方保国平安”的事，若不是皇上当初不孝，先皇太后也不会不宠爱皇上，说先太子才是治世明君……”
案上人朱笔一悬，随后问了句。
“她真是这么说的？”
白玥感受到了龙凌天隐压的怒气。
“皇上恕罪！臣妾和臣妾的奴婢，以及太医听的千真万确，虽然后来臣妾查到恒亲王的人出手杀掉了当天在承乾宫轮值的太监宫女，但是臣妾一直觉得姒妹妹只是思念孩子过切，一时胡言乱语也是有的。所以希望皇上放过姒妹妹，姒妹妹已经跟着小皇子去了，就不要再牵连恒亲王了！”
白玥抬头时，仍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龙凌天继续拿起朱笔批注书集。
“朕知道了，退下吧。”
“皇上会放过恒亲王一族吗？”
“玥儿，你心太软，前朝事你不应该插手过问。”
“臣妾告退。”白玥装的恳切，见目的已然达到，带着辛夷出了尚书房。
外面的晴天已然消散，转之而来是瓢盆大雨，辛夷为白玥撑起伞。
“娘娘怎么撤了轿撵，雨天步行，会沾染寒气的，好在咱们宫离尚书房也不算太远，走一阵就到了。”
白玥将手露到伞外面，任随雨点在她手上打出声响，她眼神冰冷，握紧的拳头随着恨意释然，好在雨声太大，无人注意到这主仆二人。
“恒亲王，选贤举能，但到会见风使舵，当年为下保 先太子登基不惜拿我爹杀鸡儆猴，使得我娘跟着我爹流放之时死于暴匪手下，后来皇上登基却又赶着来巴结，现下的报应，他也该尝到了！”
白玥收回沾满雨水的手，接过辛夷递来的帕子。
“娘娘，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皇上都把当年与万氏一族争锋相对的徐子升召回来了，万有良的死期自然也是不远了。不过万贵妃现下对本宫还有用，说不定，她还能帮本宫铲除登上后位的最后一个阻碍。”
晚来的秋雨把我晒在庭院中的桂花花瓣打湿了许多，本是想制成桂花新酿为皇上的寿诞贺礼，现下只剩一些残末，我将未被淋湿的花瓣挑出来，放入香囊中。
“姐姐，我没误了晚膳吧！”
原是芫美人来了，她住在白贵妃娘娘宫中，和沉静的李婕妤性子不同，李婕妤喜欢待在忘忧宫中自己的殿内沏茶画画，但芫美人很喜欢去宫中的花满楼看戏，有时候碰上了太后总是会被太后的问话难住，她总悻悻地说着自己还未被翻牌的事，但转眼用膳之时便忘记了。
我站起身免了她的礼，听白贵妃娘娘身边的辛夷姑姑说，有一次芫美人去皇后宫中请安，愣是因为什么事和万贵妃娘娘吵了起来，好在只是争辩小事，但万贵妃后来撤下了芫美人的牌子，她又去皇后娘娘面前哭诉了好久才把牌子重新放到内务府中。
“管他是谁呢，反正惹我和姐姐不痛快的，都是芫儿讨厌的人！”
芫美人那性格洒脱的样子总有三分是像姒昭仪的，每每与她相处，我总有着刚入宫时那样的自在，听闻叶常在的失心疯已经好了许多，皇上念她入宫三年辛苦，现下晋了她为美人，让她好生将养着。
说到姒昭仪，她虽被废了庶人，但我总是担心她的，现下姒姐姐还在禁锢当中，昨日我还谴人送了点银两去承乾宫，但被退回来了，她是否还在因为小皇子的事责怪我呢？
我回过神来，招呼芫美人坐下，“你来的不算晚，小厨房今日做了你爱吃的玲珑鸭子，等会就在本宫这里用膳吧。”
我让小新收起桂花花瓣，支意小厨房上菜。
外面传来陛下驾到的宣召，我和芫美人赶忙去殿前迎接。
龙凌天走进来便拉起我，他拉起我，手里摊出一只红纸剪出来的兔子。
“喜欢吗？朕和小顺子学了好久才剪出来的。”
龙凌天宠溺地看着我，见旁边还有别人在，他示意芫美人起身，径直朝内殿走去。
“皇上请用茶。”本是小顺子进来献茶，我让芫美人去，特意制造她和龙凌天相处的机会。
“新到的铁观音，安儿宫里的茶很香。”龙凌天一本正经地品茶，伸手拉我过来侧坐在他的腿上。
“好茶也得佳人来泡才香，今日的茶还是芫妹妹教臣妾泡的呢。”
“六分烫？谁告诉你的。”龙凌天在我的央求下看向跪着奉茶的芫美人，她平时虽然任意妄为，但眼前坐在她面前的是真龙天子，又加之跪了许久，身子有些发抖。
“穆姐姐。”
见我的谎话被她揭穿，龙凌天轻轻弹了弹我的额头，对跪着的芫美人说：“还算实诚，起身和我们一齐用膳吧。”
我们三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用膳，芫美人虽已入宫，但年纪是我们当中最小的，她一直瞪着眼睛，观察着我和龙凌天，晚膳过后便上了茶和点心，突然，芫美人拿着点心站了起来。
“姐姐，皇上，我吃饱了，嘻嘻，我就不耽误你们用茶，先回宫啦。”
小顺子刚想提醒她需要跪着行礼，龙凌天丢给她一颗桂圆。
“这么粗鲁，原是还没长毛的小孩子呢！”
“我不小！我都十八了！”
糕点差点喷出一些来，芫美人用手憋住嘴，好像要掐住自己的模样，我憋着笑，赶紧打圆场，但芫美人自己却先笑了起来，她赶紧溜出去。
龙凌天表情上是没有变化的，但见我憋笑得难受，这位冷峻莫测的帝王终是忍不住，脸上也露出些笑意来，“也罢，只有在你这，朕才能体会到这番人间情趣了。”
夜里，我和他一齐坐在院中，望着簌簌掉落的桂花，他吻上我的额头。
“安儿，为朕生孩子可好，等你生下了孩子，我就封你为妃。如若你想，朕也可以封你为贵妃，做朕最宠爱的贵妃。”
秋雨落下后带着一阵风袭来，他搂紧我了几分，随后这位翻手为云的帝王说出了让我难以置信的话。
“朕很孤独。”
我覆上他的手，许是他觉得有些暖和，平日里的严肃凌冽之气消散了很多，我安慰他，
“皇上怎么会孤独呢？皇后娘娘为您生下了三皇子，白贵妃娘娘也为您生下了大公主和四皇子，现下宫里，臣妾倒是觉得热闹极了。”
“她们只是太后为朕选的妃子，容皇后是朕的发妻，朕虽与她有着连理之情，但长子早夭，她与朕早已离心，玥儿温婉柔情，但并不能懂淂朕心所想。”
“那，宸皇贵妃呢？”
“她是朕的爱妾，不是朕的妻子，朕早年做过许多不得已的事，杀过许多不得已的人，那些人就像锁链一般陪着朕，朕以为，杀掉那些人，过去就会消失，但朕夜夜都很痛苦，宸儿的出现就像一张白纸，她无意间闯入了这深宫中，朕本以为她可以陪朕到老，如今…..”
“也是朕许多的不得已罢了。”
龙凌天顿了一下，说出了心里藏着的那句话，
“但我会永远都爱着穆家安儿。”
秋夜无雨，我靠在他的胸膛，听他柔软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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