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说,当今天帝太上忘情,化天地,见众生,以守护苍生为责,自当孤独一生。
可谁又知,他也曾爱过、追求过、执着过,最后落得两手空空。
直至——五百年后,
一日,邝露来报斗姆元君午时前来布道。
润玉吩咐了几个新晋上神好生接待,自己下了朝便独自前往落星谭。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每日必去的习惯。
许是,有些怀念吧。
这落星谭,是上等的修生养息之所,他今日也同往常一般,身心放松地依靠在石边,
渐渐地,他的双腿变幻成了一条龙尾,片片龙鳞银光闪闪,静静栖息于水下。
“啊,啊等等。”
一女子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润玉惊而上岸变回人形,只见魇兽拉着一素衣女子直直奔来,
“好啦,到了到了,放开我吧。”
奔至落星谭,魇兽才肯停歇。该素衣女子温柔地摸着魇兽的头劝其放开,奇了怪了,这魇兽还真乖乖听她的话。
两人距离相近不过几米,润玉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一时大惊失色,哑口无言,
是她吗?
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她吗?
润玉顿时眼尾泛红,心涌澎湃,激动难抑,甚至霎那间也曾冲动地想过要将眼前人紧紧拥入怀中,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素衣女子对上润玉的视线,但她并未惊讶,而是回以默默一笑。
她面色清冷,举止端庄,似乎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颇不相同。
她们,是同一个人吗?
“锦……觅……?”
他还是忍不住唤了她的名字。
素衣女子微微笑道,
“小鱼仙倌,别来无恙。”
!
果然是她!
润玉震惊不已,眸中带着丝丝困惑,五百年前锦觅身死神灭,又为何死而复生出现在此?
锦觅看出了他的困惑,淡淡解释道,
五百前的天魔大战,她以身止战,殒命忘川。
斗姆元君感其舍生取义之举,为其凝魂聚魄化为一朵霜花,霜花被置于座前日日夜夜听元君讲经念佛、参悟天道,五百年后,她终于重化人形。
今日,她随元君前来布道,不料却被这魇兽硬生生拽至此处。
竟是如此……
润玉有些庆幸亦有些惊喜,
他瞥了魇兽一眼,魇兽知趣地卷起灵角躲到树后。
两人围桌坐下叙旧,润玉轻轻拂袖一挥,桌上瞬间显出一瓶桂花酿与玉杯,他为两人斟满酒水,
举杯道,
“久别重逢,当共饮一杯。”
“好。”
两人饮罢。
“你近来可好?”
“甚好,跟着元君我能学到许多,成长了不少。”
润玉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又道,
“其实,旭凤还在凡间等你…”
锦觅淡淡笑了笑,
“五百年了,我已心无挂碍。前世情劫已过,又何须再提。”
润玉一愣,他虽再见到锦觅甚是欢喜,但眼前的锦觅………
她似乎,看淡了许多、成熟了许多、放下了许多。
她已不是从前的锦觅了。
元君曾教导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情爱,才是世间最大的误。
锦觅又道,
“如今我的眼中,只有大爱苍生,前尘往事皆是浮云,一笑而过罢了。”
润玉双眸低垂,轻声问道,
“那我呢?”
“什么?”
他顺而抬眸,直视锦觅,满目的柔情蜜意是藏也藏不住的,
“我也是苍生一栗,你可愿爱我?”
锦觅淡淡一笑,
“我自然爱你,”
“也爱这世间所有人。”
润玉心下黯然,有些神伤,
“莫非,你已大道忘情……?”
锦觅想了想,
“应当是吧。”
润玉为两人斟满杯,又轻嘲一番,
“巧了,我也是,”
“我亦选择了忘情之路。”
锦觅有些困惑,不知他所言真假,那他方才还问自己是否愿爱他,这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只不过,”
他独自饮罢杯中酒,叹道,
“我失败了。”
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忘情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
他以为他可以放得下,他以为他可以忘得掉,可是,
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想起她。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百年已这般过,为何你偏偏又出现!
他怨的是她吗?并非如此,他怨的仅是自己罢了。
锦觅不太理解他所言,独独解释道,
“《道》曰,太上忘情,忘其所以为情者也。人以尔我之见,故情生焉,情生则境生,境生则妄生,妄生则幻出无数空中楼阁,而人于此生,亦于此死。”
“只有斩断情根,方可领悟大道,免受其扰。”
润玉点点头,回,
“你说的没错。但是,只有有情者才能斩情。”
“何解?”
“你不妨想想,情,是相互的。当初你与旭凤互相有情才可断情,而我,自始自终是单相思,谈何斩断情根?”
锦觅似乎听懂了,若有所思地一饮杯中酒,
“当一个尽责的天帝势必不能受情绪所扰,”
润玉又为两人添上酒水,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说,
“你既大爱苍生,如今苍生有所求,你可愿助我?”
“我?”锦觅惊讶地指了指自己,“又如何能帮得了你?”
润玉温柔一笑,缓缓道,
“因为我爱你。”
“只有你,才能帮我斩相思。”
斩相思……
斩相思!
锦觅仿佛领悟了什么,惊得一跃而起,大声道,
“你是想与我生情,再断情得道?!”
润玉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荒唐,荒唐至极!
他见锦觅不安地来回踱步,不禁觉得逗她甚是有趣,
他露出一副难过之情,苦苦问道,
“你既能渡天下苍生,为何不能渡我?”
听他一言,锦觅猛地坐下,咕噜咕噜一股脑儿饮尽杯中酒,
“润玉,你且好生思量!你喜欢的不过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小葡萄,而非现在的我。”
“我空有同前世锦觅一样的皮囊,心智却与她截然不同呀。”
即便锦觅迭忙不休地解释,润玉依旧笑如春风,耐心听她说完后,才缓缓道来,
“无论你变成如何,我都喜欢。”
“…………”
“你也不必如此为难,归根结底,我是为了斩情得道,才这般提议,并非是想与你厮守终生。”
言不由衷的话说多了,自己都快信了。锦觅狐疑地看着他,他究竟想做甚?
“我……无法帮你。”
润玉低头默笑,小嘬一口桂花酿,曼斯条理地说,
“还记得五百年前,有人曾说欠我的爱,今生已无力偿还,若有来世定当报答。不知,她是否还记得?”
!
锦觅面色一惊,突然想起,这的确是她在天魔大战殒身之时所说的话。
润玉暗暗一笑,又道,
“如今,来世已到,不知这约定是否还作数?”
好一招以退为进。
锦觅竟无力反驳,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好,我说话算话。你到底想我做什么?”
润玉再次为两人斟满酒,示意她举杯相碰,两人杯盏交错之间,他云淡风轻般说道,
“我要你,做我的天后!”
他的语气强势又霸道。一点也不像是求人的样子。
“天后?休得胡言。我既已忘情得道,又如何能再与你生情…”
“不,忘情并非是无情,只是不困于情、不困于心罢了。我有信心,让你有朝一日爱上我。”
爱?爱是罪,爱是孽。她就是要还前世的爱,今生才背负上新的债!
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他非要如此!
“润玉,你莫非还想囚我这一世不成?我肩上还有大道苍生,不可能只为你一人停留。”
“非也,”他狡黠地一笑,
“你若当上这天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六界皆为你所用。你若想普济苍生,我许你一个太平盛世又何妨!”
锦觅惊讶地睁大了她的桃花眼,过了许久,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而坚定地看向他,
“好,若我成功帮你斩情得道,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各走一方!”
“好,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誓,立下同盟。
润玉眉眼带笑,止不住满心的喜悦,
“现在我能唤你觅儿吗?”
锦觅不解地点点头,奇怪,前世他不就一直唤觅儿的吗,何须多此一问。
她不知,他只是在期待一个新的开始。
“觅儿,”
“觅儿…”
“觅儿!”
……………………
“小鱼仙倌,别来无恙。”
!
润玉惊得回神,
方才,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他在脑海中不由得上演了一场久别重逢的戏码,
虽说都是假象,但他亦万般不舍。
毕竟在想象中,她答应了当他的天后。
润玉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时至今日,自己心中的执念竟还未放下。
锦觅诉说完她复生的缘由,两人围桌坐下叙旧,润玉轻轻拂袖一挥,桌上瞬间显出一瓶桂花酿与玉杯,他为两人斟满酒水,
锦觅却移开玉杯,淡淡道,
“小鱼仙倌,这五百年来我想通了许多,”
“我前世一生处处受人操控,实非己愿。如今重活一世,我只想为自己而活,为六界苍生而活。”
“觅儿……你……”
“我之所以选择太上忘情,走上无情道,正是因为我有情,”
锦觅淡淡露出一个笑容,然而他却感觉眼前的觅儿分外陌生,
她继续补充道,
“正是因为我有情,所以我爱天下苍生,”
“也爱你。”
润玉愣住了,黝黑的双眸默默望了她一眼便匆忙撇开。一向聪明机警的他此刻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她。
他的心,乱得厉害。
锦觅仿佛看穿了他一般,淡淡解释,
“我的爱,绝非停留在儿女私情之上,而是对一切生命的大爱。保护他们,引导他们,这就是我的道。”
道,无情道。
锦觅...已经参透了大道忘情的真谛。
润玉潸然,他猛得一口饮尽杯中酒,低头苦苦一笑,
原来,真正没有忘情的,仅有他一人吗......
他深情地望着她,喃喃自语,
“觅儿...我爱你,”
“正因为深爱着你,所以我希望你今生能够幸福,”
“前世因为我的执着害了你,如今我只求你能自由自在随心而活......”
“既然你已选择了大道,我唯有默默支持......”
说着说着,润玉的声音逐渐沙哑,通红的眸中不由得呛出几滴晶莹的泪花。
滴答滴答。
他突然慌了神,忙抬袖拭了拭泪珠,
奇怪,明明自己早已忘记如何哭泣......
为何...为何...
为何在觅儿面前,自己的脆弱竟一览无余。。
锦觅徐徐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她依靠在他的肩上,温柔地在他耳畔说道,
“小鱼仙倌,你是这世上最善良、最温柔、待我最好的人,”
“觅儿......”
“可是我们有缘无分。我有我的使命,你也有你的职责,不如我们,”
“觅儿......”
“一别两宽,相忘江湖吧。”
婚书作废,龙鳞归还,簪子已旧,红线既藏,
前尘姻缘,就此了断!
她放手了,她放下了,她轻轻离开了润玉的怀抱。
润玉低着头、默不吭声地静静思索着。
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决绝地吐出一个字——
“好。”
前世,他们从来都没有好好告过别。
今生,初见既是结束。
“小鱼仙倌,所谓斩相思,只有彻底放下执念才能忘情得道。而只有你,才能救赎你自己。”
我的相思,是你。
我的执念,也是你。
可这一切,统统都错了。
我要斩断相思,斩断执念,斩断心魔!
方可,回归正道。
“觅儿,我明白...身为天帝就该恪守天帝的职责。而喜乐悲愁、爱与恨,从来都不属于天帝......”
锦觅欣慰地笑了笑,她为润玉杯中斟满酒,举杯相敬,
“小鱼仙倌,你想通便好。那喝完这杯酒,我们就此别过吧。”
润玉垂首摇了摇手中这杯桂花酿,酒香醇厚,微波荡漾。
然而,他却轻轻放下了,
“觅儿,我不喝了。”
“大梦三生,醉太久,也该醒了。”
曾经,他以为她不在了,自己便做这孤孤在上的天帝千年万年又有何妨。
但他心知,自己每日每夜地思念着她,其实从未放下过。
当见到她时,他原本那颗万念俱灰的心又奇迹般地重新复活了。
这颗心在喧嚣着,
我爱你,
我爱你爱得痛不欲生,
我爱你爱得无法自拔。
可我的爱是错的,
竟成了你的负担。
既然如此,我愿放下执念,还你一个自由!
既然前世做不成夫妻……
那么今生,唯愿你……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渡此生。
觅儿,
再见了。
润玉忽而抬首,朝锦觅淡淡地笑了笑,这个笑,有些苦涩,又有些无奈。
他起身一振袖袍,天帝之姿顿显无疑。他一副傲然淡泊之状,果断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这一去,他不再回头。
……………………
不远处,有两人见证了锦觅润玉重逢全程,
侍童不解地问道,
“元君,方才您使用幻术让两人在幻镜中袒露心扉,可为何回归现实后,他们却不按幻镜中所言呢?”
方才,元君略施小法,此法能让锦觅与润玉二人在相见之时坦言内心真实的想法。可是,时辰一到幻镜破灭后,两人却统统选择了截然不同之路。
为何如此。
侍童正是困惑,明明幻境中,锦觅答应了润玉做他的天后,可是如今两人却分崩离析……
元君没有作答。
他们悄声来至锦觅身旁,只见锦觅端起剩余的桂花酿咕噜咕噜一股脑儿全部饮尽,她用袖擦了擦嘴,畅快地笑了笑,
自己当初酿的酒,果真香醇可口,回味无穷。
“元君,谢谢你帮我这个忙。如今,我已无所憾了。”
侍童惊讶地来回看了看元君与锦觅,原来,这幻术是锦觅请求元君而施的!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锦觅,你也放下了吗?”
元君问道。
锦觅愣了几秒,随后默默点头。
然而下一秒,不知怎的,她的眼眶中竟不知不觉涌出两道汪汪细流,她慌忙地拭了拭泪珠,仰头闭了闭眼睛,
可是,却怎么也止不住,
怎么会?怎么会!忘情之人明明不会哭泣......
元君心了,这滴泪,是当初润玉修复锦觅陨丹之时所坠入的伤心泪,泪花于她的心底处生根发芽,长眠百年之久。
赋予她情,赋予她根。
如今,是时候还给他了。
泪尽干枯,此刻一道白光闪过,锦觅化为一朵霜花静静躺在元君掌中。
在旁的侍童咤异默然,原本他年纪尚小,还不知晓情为何物。可今日一见这番情景,不经对情爱有了新的认识。
原来,有些爱,是占有;
而有些爱,
是成全。
PS:若要得道,必先忘情;若要忘情,必先有情。
忘情觅来天界是来有意为之,她是为了还前世的债而来。她求元君为两人施以幻术,在幻术中的两人会坦诚相待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锦觅探查到润玉并非真的忘情,依旧执着地爱着她。于是幻术破灭后,她直接了当开导润玉放下,这,才是她真正能为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她助他,是偿还,也是诀别。最后,润玉选择了成全。
私以为,若要大龙真正太上忘情,一定要他与锦觅好好说清楚,做个了断。被迫忘情有何用,主动斩情才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