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雁十三到了周梓桑家门口时,就听到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一个粗犷的男人的声音吼道:“你在说啥子鬼话!不管咋样!这书你都必须读下去!你先生当年冒着危险跑到家里,就是为了让你读书的!”说这话的应该就是周梓桑的父亲了。
“爹!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让你卖了弟弟妹妹让你还欠儿子先生的债!先生是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这是周梓桑的声音。
雁十三有点懵,这父子俩是个什么情况?卖儿卖女来还欠他雁十三的债?他怎么不知道周梓桑家欠了他钱的?
周父的声音直接暴起,粗粝的声音听着耳朵疼:“你不说,你先生怎么会晓得!难道你连你爹的话都不听了嘛?把你两个妹妹交出来!今儿就把大丫头送到石家,明儿就把二丫头拿去跟李家换亲给你娶媳妇!”
周梓桑声音嘶哑,也带着决裂:“爹!石家一共有四个兄弟!个个都生的虎背熊腰,大妹嫁过去就是给他们当共妻的!李家也是三个兄弟!爹!难道你忘了去年石家买回来的那个共妻,不到半年时间就让他们四兄弟弄死了!大妹今年才十六岁,换过去迟早会被那几个畜生折腾死的!小妹今年也才十岁,李家那群畜生可不会管小妹今年几岁,难道你想小妹换过去第一天就死吗?!”
“那我也不是为了你!为了你能读书啊!”
“那也绝不能拿两个妹妹的命来换!爹!你最好打消了这念头!不然儿子今天就给你同归于尽!”
雁十三还是第一次听见沉稳的周梓桑发怒,很有威慑力,不过还是太稚嫩了些,最多就吓吓一群没见识的人。
不过关于他们口中的共妻和换亲,雁十三还是听闻过甚至说是非常了解的。
共妻,顾名思义是指有血缘关系或是关系特别好的几个男人一起花钱买来一个女子做妻子。
共妻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封闭偏僻且落后贫穷的山村里,因为不富裕,没有女子愿意嫁进来,所以妻子一般都是拐卖来的。大部分都是他们通过某些人用违法途径卖进来的,只是因为卖的地方偏远且看护牢紧,就只能一辈子留在那里,为男人生孩子。
换亲,指的是两户都有女儿且没有血缘关系或隔代血缘关系的两家人将女儿换到对方家里做童养媳,长大后直接成为儿子的生育工具,为家里传宗接代。
换亲这种事与共妻一样,普遍发生在贫困封闭偏远的山区里。
只是雁十三想不到,周父竟如此冷血,无论是换亲还是共妻,都是人性扭曲道德沦丧的存在。更何况还是亲手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卖于他人做共妻和与人换亲。
但雁十三更难接受的是,这两个女孩子是因为他而被周父卖去做共妻的。
所以在下一刻,雁十三就推开了门,出现在了周父与周梓桑眼中。
“先……先生?”周梓桑不可置信的看着微微有些狼狈的雁十三,通往石梯村的路只有一条,就是攀爬那条危险的石阶。
但周梓桑更好奇的是自家先生来自己家里的原因。
周父看到如当年那般模样的雁十三,早就傻眼了。在周父看来,雁十三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加之有才华又贵气,在周父的心中是与神比肩的存在。
一入眼便是穷的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的泥坯房和脖子上架着菜刀的周梓桑,见到这一幕的雁十三差点一口气没上上来。
雁十三瞬间失了仪态,他做出了一个与人设不符的行为,拿手指着周梓桑,慌忙开口:“梓桑,把刀放下!快!”
周梓桑一向听雁十三的话,闻言便放下了菜刀,“先生,你怎么来了?”
雁十三没好气道:“我要是不来岂不是害了你们一家人!梓桑你过来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周梓桑的描述下,雁十三总算是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就是周父大男子主义,不愿意欠人人情,但又没能力还钱便打算将两个女儿卖了,还钱的同时还顺便帮周梓桑安排人生大事。
雁十三叹了口气,对周父道:“周先生,您真的不必如此作为。梓桑的学业很好,不久前还考中了秀才。您不必卖儿卖女来偿还所谓的债务,梓桑在学院里一直帮我干活,照顾其他学生的起居,不欠我什么。您大可不必毁了两个女儿和您的大儿子。”
周父:“真的不用还钱吗?”
雁十三诚恳的说道:“是的。梓桑在学院里很勤快他还将朝廷给他的奖励全都交予了我,将欠下的债都还完了。甚至是连接下来三年的束脩都不用交了。”
周父不是读书人,他不清楚朝廷对秀才的奖励是啥,雁十三便告诉了他奖励是减免三十亩地三年的税收,记在周梓桑名下的这三十亩减免税收的土地每年都会交与周梓桑一定的钱财。还钱绰绰有余,还能省下来不少,用不着卖儿卖女。
周父惭愧的看着几个儿女,红着眼撇不下面子道歉,连雁十三为何来他们家都没问,便一瘸一拐的跑出了家门。
周梓桑惭愧的请雁十三坐下,却因为桌椅板凳都在之前的纷争中横七竖八的到处摆着,周梓桑羞红着脸捡起一个还算完整的凳子,擦干净后摆在了桌前。
待雁十三帮着扶起来桌子,候在一边的周大妹便乖巧的为雁十三端上了一碗水,端完水见大哥与雁十三有话说便拉着两个弟弟妹妹背着竹篓拾柴去了。
待没人了,周梓桑方寸开口道:“先生,您刚刚那番话是何意?我记得我名下的三十亩减免地并未租出去。”
雁十三抿了一口水,笑道:“我若不这么说,今日你父亲便不肯罢休。不过刚刚那番话也不是骗你,在昨日我便托人将你名下的三十亩地托人租赁了出去。今日来你家一是为了了解你家情况,二便是将租金交予你。”
言罢,雁十三便从荷包里拿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交予周梓桑,“商谈的结果是,十亩地一年一百两,三十亩便是三百两,你的租金,收好了。”
周梓桑却推回了两百两银票,他看着雁十三,道:“先生这三年来吃穿用度都未曾少过学生的,笔墨纸砚这些加起来早已百两有余。这些是还与先生的,还请先生收下。若不收便是让学生羞愧难当!”
雁十三并未推诿,大大方方接过了银票,他看着狼狈不堪的周梓桑,道:“挣扎是人生常态。蚕茧束缚不了你多久,成蝶才是你的人生。世间所有的的苦难与不幸,都是你踏出下一步的基奠。”
“学生,明白。”
雁十三转移了话题,“有了这一百两,就置办一些家具,买一些好东西给家里人补补身子,再买一些布料为他们做一身新衣裳。如果你想,去山崖下随便找一个村子,买几亩地,在山底住下。总比住在这危险的山崖顶上好。”
“学生,晓得了。”
“再为你大妹妹寻一户好人家,待成亲那天记得给我送请帖,我好来随礼。”
“好的先生。”
“你幼弟今年也八岁了,你可有为他启蒙?”
“学生已为弟弟启蒙过。平时也未少教他读书写字。”
“找个机会,送他去读书吧。只有读书才有机会走出这深山老林,才能飞黄腾达做人上人。千万不要耽误了,钱不够可管先生借。”
“谢先生。”
聊了一会儿,雁十三便起身告辞。周梓桑送雁十三到了石阶那里,雁十三摆手让周梓桑回去,他让周梓桑好好冷静一下。
周梓桑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却有着无数人在攀缘。向下或向上,一不小心,便粉身碎骨。
他看着延伸到尽头的天空,碧蓝辉明,带着薄薄的云雾与辉光。吹过的风湿热,带着夏时的燥热,顺着云雾消失尽头。
他站在临近深渊的边缘,如被禁锢在蚕茧中。他要成蝶,煽动着破茧而出的翅膀,飞过深渊与灰暗。
阳光刺透了覆盖天下的黑暗,黎明前的曙光是希望的引导,它将指引着生活在腐朽没落世俗礼教下痛苦的人们奔向更加痛苦麻木的新一天。
秦觞溯救下了一个长相柔美的少年,他有着与那人七成相像的容颜,有着一样令他头晕目眩的笑容和泠泠动听的声音。
秦觞溯救下了他,留下了他,只是因为他长的与他的先生很像,只是因为,这个人与他爱的人相像。
毕竟他家先生那么优秀,惦记他家先生的人可多了去了!鸾儿那种狂蜂浪蝶暂且不提,就连寒山书院的韩与君(雁十三友人),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也对他家先生情有独钟。
世间所有人都能光明正大与先生在一起,唯独他不能,只因他是他的先生。
这一刻,秦觞溯无比后悔当年答应做了雁十三的学生。
日日夜夜辗转与渴望与压抑中,甫一见到这长相与先生颇为相像的人,动了不该有的邪念,宣泄而出感情如见了光的飞蛾。
这邪念,终有一日会将他拉入更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