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的头发是不许店面里的洗发小厮碰的,所以只让我来。
我先在手掌里试好了温度,稍洒一点水到我姐头皮。
蔡程昱烫不烫?
我问她,见她摇头,就放心的动作起来。
赵皖馨程昱。
我姐闭着眼,长睫毛像黑色的蝴蝶翅膀。
赵皖馨这头发,我想换个颜色了。
我用手轻轻托着她的头,微微的颔首。
蔡程昱好啊。
飘着热气的白水慢慢的淋着。
蔡程昱您这次喜欢哪样色?
我姐沉吟着,终于说出来她早就预谋好了的那答案。
赵皖馨我想染成黑的。
我顿住,热水干冲了会白搪瓷的洗手盆。
蔡程昱嗯。
我再一次的点头。
蔡程昱黑的也不错,本色么。
我记着那一年是丁丑年,十二年来,我是头回见到我姐染成黑头发。
那以后,小香玉就开始每天绾起不同样子的髻,高低肥瘦,各备情致风韵。我于是又给她买了好不些的簪子,——金的,玉的,珍珠的,玳瑁的,沉香木的,虎骨的,——连白象牙的都有。
她的衣裳还是鲜丽,妆面也仍稠艳,钗头的金珠小排穗,招招摇摇,迎风送香。但我知道,她同从前,确乎是已经有着很大的不一样了。
赵皖馨蔡蔡,你来。
小香玉拿着一把梳子,招呼我。
蔡程昱姐。
赵皖馨帮我顺顺头发。
我应着“嗯”,就捉摸到她滑润的发。梳子和手,在那乌亮的头发里穿梭着,我耳里听到她在哼着支小戏的调子。
赵皖馨竹马青梅他人漫讲,十年风雨老了鸳鸯。……我乃是流水落花,深情去也,高高的秋月来——烂照河梁。
我不禁偷偷的微笑:她这戏词唱的真像是我。
蔡程昱要不怎么都说您聪明呢,听都不听全活的,这还会唱了。
小香玉跷着腿,在镜子里头眯怠着。
赵皖馨戏文呢,还不都是哄骗人来的?歌也是。
忽然又睁开一点眼睛,神情很清远。
赵皖馨有一句不是。
蔡程昱哪一句呢?
赵皖馨人生难得是欢聚。
她喃喃,眉黛又低回。
我摇头,复点头,笑的很苦。
蔡程昱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赵皖馨程昱,给我拿小皮筋。
我姐很突然的对我说。
我便看着她在我面前,对着镜,一丝不苟的编起来两道麻花辫。小香玉的头发养的十分好,辫子编成,一点毛糙不打,油光水滑。
她捻着皂纸,揩灭了唇上鲜艳的口红。孔雀蓝的冰凉指甲收起,我同她一起怀缅着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豆蔻梢头,巧笑倩兮。
赵皖馨并非不会针线。
她在天津家里做姑娘的时候,林林总总,给龚欲缝过无数的小荷包。
龚欲为人很狼犺,那些鹅黄红粉的漂亮荷包,往往一带几天就没了影,只是囊里藏的调料香味还隐隐的留着。赵皖馨从来也不恼,丢了,就再给他做新的。
赵皖馨反正不费事。
赵皖馨……
赵皖馨住在北平的时候,龚欲年年给我摘玉渊潭的荷花戴。
小香玉斜斋在客厅沙发的一头,双腿搁在我膝上。
赵皖馨那年纪可算真妙哉,见人也不用铅华粉黛,素着张脸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