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病人。希望您不要勉强。”
八元十五晚上,中森府的后花园,飚着东洋话的人三五成群地攒聚,酒味混鱼肉的腥鲜,被檐下灯笼的红色的灯光染成深红。后花园是古典日式园林,长廊水榭,飞檐下的红灯笼映在园中湖水里,夜幕中水色红亮亮的。
有人于湖中水榭的灯笼下弹筝,弹的曲目是《汉宫秋月》。黑发披散在藕白色和服上,和服上闪烁着水纹的光彩。
阳青昨天服用了陈溪开的中药,很快有了好转,晚上穿厚点,倒也不会加重。
“这次“乌骓”行动,原本是可以将守在江边的红军一网打尽!” 中森少佐遗憾道,“但他们居然撤退了。”
身边的同僚纷纷劝慰,一次撤退而已,想要一网打尽,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就在昨天!”中森将酒杯震在桌案上,“原本以为今天晚上的中秋宴会是庆功宴!”
“以后肯定是有机会,只不过…”中森旁边,一位长相斯文的中年男子说。这位中年男子身着黑色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框架的眼镜。他没有太参与夜晚的觥筹交错,只是静静站在中森旁边,不说话时,似是要与宁静的夜晚融为一体。
“只不过什么,木先生?”中森问道。
“只不过,想必大家也会觉得,这次我们的扑空,可能不是偶然。”
知道“乌骓”行动的,是我们中的人。所以,只怕我们这些人里有了内应。木先生淡淡笑道。
筝音如流水,宁静柔婉。
那要如何查?少佐问。
只怕不好查。木先生说,罢了,今日中秋,先不想这些。事已至此,明日再想吧。
少佐又灌了一口东洋酒,再次将酒杯震在桌上。泄露情报这种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证明之前内应埋伏许久,出卖无数了。
“中森少佐,听闻府上有位歌伎才华横溢,不知能否为我们唱一曲呢。”日本军官冈村建议道,一众人随他看向湖中水榭檐下,身着藕白色和服的阳青。
冈村是中森少佐的上级。
阳青,你给我们弹《樱花》,来祝我们早日抓住内应! 酒已上了头的中森朝她吆喝。
手指轻挑,琴弦颤动,音色凄凉,点点琴音如同瓣瓣落樱。
“如果能听到阳青小姐的天籁,那就更好了。”冈村笑弯了眼。
来!阳青,也唱一曲吧。中森走至近前,拍着阳青的肩膀。
“少佐,我感冒了,嗓子不好,不能。”阳青淡淡道,手下停止弹拨琴弦。
“哦?少佐府上还有不愿意唱国歌的歌伎?”冈村将手中杯盏放下,饶有兴趣。
中森生气道:“你如果不唱樱花,就是对天皇的不敬,就是蔑视帝国,和出卖情报的内应就是一伙的!赶紧!”
阳青继续缄默。
少佐,有人上门来访,手下人来报。
是位中医,姓陈,在中秋节晚上给诸位军官瞧身体,送月饼。
会是陈先生吗。阳青暗念。
姓陈?是那位杏心馆的医师?有人问道。
“是的。”
“太好了,让她来吧。正好大家都在。”中森喜道,将阳青的事暂放旁边。其余人,有些讶异。
他是清楚的,阳青脾气倔,说一不二,如果她一定不弹唱樱花,那么在冈村面前下不了台的是中森他自己。
陈溪的杏心馆在南京略有名气,虽开办不到一年,却是妙手回春,深受好评。此时,刚好陈溪来访,借此逢源,莫失良机。
“少佐,她是我的病人。还希望您不要勉强。”
顺着声音,阳青抬眸望去。
湖畔长廊尽头,一个瘦长的身影,灯火明灭。染着月光。
月拨云见。映进阳青双瞳的是走来的陈溪,和云后初见的月亮 。映着月亮的眼睛,是有光彩的。
“少佐,阳青小姐昨天来杏心馆看病,她是需要静养的。”陈溪将一盒点心,放在中森桌案上。
这是五仁馅的月饼,先祝各位中秋快乐。
中森身后的木先生,自眼镜片后折射出笑意。对陈溪道了谢。
他说,少佐常常下肢关节处疼痛,尤其是在宴会之后,西医说是痛风,问中医有无好办法。陈溪说让她看看,在案前众人围观下,修长的三指搭上中森粗糙而青筋凸起的手腕,凝神静默。
阳青按弦止音。离开水榭,她静静倚着长廊的柱子,看着陈先生浅灰色西装,烟灰和白色的格纹围巾,垂在肩上的黑发,空气间隐约游走着桂花秋意。
一种清爽古典的美。
陈先生微抬眼帘,以眼角轻轻往阳青这边一扫。
阳青,在柱旁灯下,藕白色和服染着橙红的晕。
她看到了那一眼,尽管,只是眼角盛来的目光。
目光,竟然是很熟悉的。
五年前 在一切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金陵中学
“你怎么能弹错呢!”金陵中学的教师办公室内,深色长衫金框眼镜的教书先生厉声训斥,“手伸出来!”
教书先生面前,一个长卷发的十三四岁小姑娘满眼委屈和惊慌,咬着唇。她说,李先生我当时真的很紧张,不是故意忘曲的,我有好好练习。
方才,是金陵中学中秋节前的晚宴。这位小姑娘代表李老师的班级表演节目,弹钢琴。弹的是《月光》。符合中秋节传统意象,集西方艺术于一体,中西合璧的节目,应该可以在名流备出的金陵中学斩头露角。
李先生拿出铁戒尺,在自己掌心处轻震两下。别磨蹭,欧阳晴,手拿出来。
本想着中秋晚宴,这小姑娘可以为班上增光添彩,但是,她居然弹到一半忘了谱。
实在是丢人,丢她自己,丢班级,丢班主任的人。
欧阳晴一边将左手递上前去,一边将脑袋微向后转,紧紧合长着浓密睫毛的眼帘,不敢看。
铁戒尺打手的声音很响亮。欧阳晴紧咬牙关不发声音,泪珠却已从睫毛下渗出。
声音响过三声,掌心明显发红 ,像是欲将绽放的蔷薇。
“李先生。”听到声音时,欧阳晴回过头,已经有人站在她前面,是同班同学文熙。
也不知文熙是怎么想的,看到先生在训人还要径直走进来,旁若无人。真是不给我留点面子,欧阳晴暗自鼓起嘴,好生气。
李先生,您上次问我要的治疗头痛的药膏,我从家里带来了。文熙双手将药盒逞递给李先生。
先生和缓笑笑。放下铁戒尺。手指略微扶一下眼镜骨。他微汗,人家孩子给你送药,总不能批评她没眼色吧。罢了,先饶过欧阳晴一回。
没有下一次! 他对欧阳晴说。欧阳晴皱皱眉,更委屈了。
先生接过药盒的时候,文熙微侧过脸,目光轻轻扫向欧阳晴。
眼角盛着的目光,黑色发丝后的目光,很暖,一下暖进欧阳晴的心里。
拨云见月,欧阳晴展颜,不委屈了。她心中感激。
原来文熙是来替她解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