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希望这对百灵鸟,能让阳青小姐开心一点。
秋雨连绵。云层外是看不见的月亮。
满街粗壮的梧桐树稍挂着着橙黄夹绿的叶,树干被雨水浸润得青黑。
时间,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中秋节前昔。
这个时候,像是买蟹黄包,桂花糯米藕这样的小店不会像多年前那样,每到傍晚就撑起彩灯来要和买卖。那样,即使下雨,也是热闹有生气的。
此时,南京的傍晚,街上早已没了什么行人,只有一排排光影暧昧的路灯,立在秋雨中。
更何况,是“杏心馆”这样方位僻静的中医馆,处于城边,更是没有什么人声。
再过不远处就是玄武湖了,湖水昼夜不息地向岸边涌去,时间流逝,但仿佛金陵城从没变。
陈溪,坐在馆中内廊的藤椅上。
庭内秋草碧色,雨珠自檐上飞落。
她将手中写有“庭落菲”落款的信纸,扔进烛光明灭的蜡盏里。
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有道身影闯进雨珠帘中,少年健步如飞。
“馆长,门口来了位病人,您看看吧!”少年眉宇间仍有稚气,但眼神坚定。
“小启,是位什么病人呢?”陈溪缓缓道,她站起身。
“是日本人。”
“哦?”
陈溪随小启穿过内廊,来到前厅。
门口薄薄的雨帘外,依稀可见两个人影。
两位年轻女孩,一位梳着双髻,为披散着长发的那位打着伞,青色和服与西柚色的油纸伞,在秋雨的水汽中朦朦胧胧。
长发那位和服之外还披着一件白狐毛坎肩,不住咳嗽,咳嗽声在雨声中模模糊糊,又清晰可闻。
她是杏心馆的陈医师。我是他的的学生。小启介绍着自己和陈溪。
陈溪从撑伞的手中轻轻拿过那把红伞,让阿启为她又撑了一把。
在她略微错愕的表情下,为长发女孩撑上。
长发女孩微怔。
陈溪将二人,请进前厅内,厅内天井中因为连日阴雨,已经积了半尺清水,泛着绿荣荣的苔藓。
方才撑伞的女孩名叫苑儿,苑儿心中泛奇,这女医师关照病人还挺会关照的。亲自撑伞。
堂内,博山炉烟雾缭绕,混着微沁的中药香。
长发女孩很瘦,像秋天落在水面上单薄的荷花瓣,双颊没有血色。是白色的荷瓣,不是朝气蓬勃的粉色。眉间郁郁,是结了霜的。
陈溪为女孩诊脉,女孩只把右手手腕给她看,说左手不方便。问她问题,身边苑儿待答。苑儿说,她家小姐叫中森阳青,是秦淮河附近中森少佐府上的歌伎。秋天以来可能是着了风寒,一直咳嗽不见好,头晕心慌,上做梦惊醒时。
就连说话时,说不完整也会咳嗽。
生病快要一个月,日本来的西医没有医治好,人却渐渐瘦下去。
烛燃蜡融,人的生命可经不起折磨。
听闻杏心馆的陈先生医术很好,趁着人少前来拜访。
“歌伎?姐姐是会经常唱歌吗。”小启一边沏茶,问道。
“歌伎如果不是唱歌,你以为是做什么的!”苑儿有些急。
陈溪说,别误会,只是唱歌说话多了会损伤肺气,阳青这是虚劳肺痿。好在她年轻底子好,多些时日修养,预后是好的。
她将写好的方子交给小启,让他去檀木药柜那边抓药。将第一壶滚开茶水润过摆在茶桌边上的茶宠,茶宠是一对冰裂青瓷百灵鸟,茶水浸润过后颜色更加郁郁葱葱。
中森阳青看着百灵鸟,浓黑长睫微颤,语声低微地笑着:“好可爱啊。”
“若是喜欢,请随意拿走。”陈溪说。
“那怎么好,不能夺人所爱。”阳青道。
陈溪将瓷百灵拭干净,装进锦囊,与小启抓好的药材一并交给阳青。她说,你虚劳咳嗽是表症,平素忧思悲伤才是病的本源。
这对百灵,如果能让小姐开心,那就当做是和药材一起,让小姐早日康复的良方吧。
苑儿很惊讶,问陈先生怎么知道,阳青平时总是忧心的。
陈溪轻薄的唇角微微上勾,我如何知道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把自己的身体和心情当回事。接着她叮嘱,恢复前,记得不要再唱曲了。
苑儿无奈,那可真是由不得阳青自己呢…阳青拢了拢坎肩,取过陈溪送她的锦囊:“谢谢陈先生关心,我会注意的,今日多有打扰了。”
“那有空,我也会去府上打扰阳青小姐的。”陈溪说。
阳青修长瘦削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枚装着茶宠的锦囊,关节处微微隆起,很珍惜,生怕它摔碎的样子。她笑着说,欢迎打扰,陈先生中秋快乐。
陈溪也道,中秋快乐。
阳青的笑容,也像是易碎的瓷器。
小启说,虽然,阳青小姐是日本人,但一眼看上去,也是个善心温柔的姐姐。
陈溪起笔,又写了张方子,前两味药是“黄连”“当归”。他对小启说,把这药方,给即将要来的客人。小启收过药方,问他,又来信了吗。是很重要的吗。
陈溪敛睫微笑,被晚间茶案上的烛火映得温暖。她说是。
“或许,明天中秋节的时候,我们该去中森府邸拜访一下阳青小姐,看看她听话没有。顺便,给中森少佐送些月饼。”
中森府上
阳青的寝室内,暮色晦暗。
“小姐她不可以再吃这种药了,少佐。”看着中森少佐将一盒强力止咳西药,重重砸在桌上。烛台里的火苗轻颤。
“明天的中秋晚宴,很多重职人员都要来,阳青必须出场。”少佐强硬道。
“您应该明白,这药是有副作用的,小姐她身体…”苑儿眼睛里有了泪光。
少佐扬手给了苑儿一记耳光。
“轮到你管事?”他怒吼,仿佛是阴暗洞穴中没有人性的狮虎。少佐喜爱艺术尊重艺人,但是,不把下人当人。
苑儿跪在地上,脸上被扇得红肿。
“我会去的。”阳青扶起苑儿,淡淡道。
“好,很好。”少佐笑得满意。他又说:“倘若你什么都这样听话,那就更好了。”
阳青没有血色的脸上,又冷了几分。
要求达成,他离开后,阳青为苑儿上好药,心疼她不知道保护自己。苑儿悲伤生气,眼泪划过面颊,蛰地脸疼痒。
“明天你就在屋里休息,晚宴我自己去就好。”阳青说。
“他们如果为难你,可怎么办?”苑儿不答应。
“就算你在,又能怎么办呢?”阳青反问。
苑儿在身后哭得无声。
窗外雨潺潺,华灯初上。
阳青将那对瓷百灵放在窗前。 瓷器被零星的灯光照得亮晶晶的。
不是茶宠,是有灵魂,想要飞出铁丝笼的自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