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
塞外的天气总是充满了不可预知,明明已经到了三月末,却因为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不但带有了原本有些回暖的气温,还送来了一场让人无处躲藏的大风。风卷着凝结在空中的雪花,打在人的脸上像是刀刃刮过一般的疼痛。
茫茫大漠本就无边无际,更何况是在现在这样的深夜。
就算淳于燮眯起眼睛极力去看,别说是远处的营寨山峦,就连自己周边的情形也看不十分清楚。索性也不再看,反正自出发起一路上的景色就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第二十七天,昼伏夜出的夜晚已经度过了二十七个。前几天借着明昧不定的月和时隐时现的星,多少还不至于陷入像今天这样彻底的黑暗。前方,探路兵士手中持着的用黑布包裹着的灯笼发出诡异的光亮,如同跳跃着的鬼火。
耳边响起一声轻呼。他瞥见自己身后的寒光闪动,连忙用手制止了已经持刀在手的监军。
“惊敌者死”是他下的严命,但连续二十七个夜晚的行军即使是自己也已经疲惫不堪,更别说是负重的兵丁,再加上这样漫天的风雪让眼前的世界看起来混沌不清,幽深的前路仿佛是正张着大口要把人生吞活咽的丰都鬼城。这个时候,慌张似乎变成了人之常情,更何况大战近在眼前,他不愿意随意折损一兵一卒。
终于,天边开始慢慢有了暧昧的颜色,站在一片小小的丘陵上,北山国的王庭大帐已经清晰可见。
天上的雪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样子,依旧自顾自地落下。夜尚未散尽,村庄依然被沉静围绕,从帐中伸出的烟囱里袅袅青烟升腾而起融化了从它周围经过的雪花。
一个微笑爬上了淳于燮的嘴角,他清楚只需要自己动一动手指就能瞬间将这种宁静撕碎,让这些尚在梦乡的人坠入地狱。
“王爷。”方范同轻声唤道。
微睁了下凤目,纤长的睫毛在风中恣意地抖动,偶尔会接住一两片从天而降的雪花,右手食指轻轻一挥,旗帜高扬、杀声震天。士兵们就像是这漠北荒原上嗜血成性的狼群,叫嚣着冲入一个个尚在熟睡的毡房。
刹那间,到处都是来不及起身便已经被砍杀倒下的人,到处都是老人和妇女的哭喊声。点起火把的昭国士兵烧毁了可以引燃的一切,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天空,也照亮了淳于燮深不见底的眸子,而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在不远处倒下、冰冷、僵硬,看着脚下贫瘠的土地贪婪地吸吮着泼撒在地上的鲜血。
一阵风吹过,冷得连吸进身体的空气都像尖刀一样割得人心生疼。
冷哼了一声。天地、菩萨从来都只站在胜者的一方。
……
冷冷地走过一具具敌人的尸体,脸上却没有半点得意的神情。经历过胜负就是生死的博弈,也早就看透了成王败寇的千古定理,淳于燮没有败过,但也从来没有从这样的胜利中有过片刻的开心。
耳朵里充斥着各种放肆的笑闹,仿佛刚刚经历的血腥杀戮只是一场安排好的游戏,死去的人只是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权利,而还活着的人正在忙着嘲笑这些被清除出局的人。
这就是人的本性吗?等到春风吹到这寒冷之地,那自地下顽强钻出的花草,就会将这些重新掩埋在过往之中吧。
“王爷,请来看看这个。”方范同用手指着远处的一具女尸。
慢慢踱到近前,凤目低沉望着躺在雪地上的女人。这是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散乱的发髻、满身的血污仍然难掩她原本的美丽。
“王爷,别看是个女人可是伤了我们不少弟兄啊。”人群中一个略显粗鲁的声音说道。
“王爷,看她腰间的刀鞘,上边镶嵌的都是名贵之物,想必身份不同寻常。”方范同半伏下身子,说道,“王爷看我们要不要斩下她的头,和着这剑一并上呈皇上。”
东方,一个并不明媚的太阳出现在天际,驱散了整整下了一夜的雪。昂头望向将要放晴的天空,一双漠然的眸子冰冷地闪动着让人心寒的光芒:“不必了,只是一个女人。”
“可王爷……”
“就按照王爷的意思去办。”方范同赶忙拦住了想要分辩的军士。
不需要别人去提醒,刚刚的这场战争就发生在淳于燮的眼皮之下。不管这个女人是谁,她的勇敢都是不容质疑的。一个为了自己的国家、民族可以将生置之度外的女人,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身份都是值得尊重的,他又怎么忍心在她死后再去让她受到伤害呢?
一队战俘被押解着自身边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队尾处几个几乎蜷缩成一团的孩子,大的有十来岁、小的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点手唤过一个从王府一路随他远征的侍卫:“去把那几个孩子杀了。” 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却惊得对面的侍卫愣在了原地。
“没听清吗?去杀了他们。”他冷冷地重复。
“王爷,他们只是孩子,而且已经被俘了…”
凤目中凌厉一长,声调略高了一些:“本王连这些也看不出来,还要你来提醒,正因为他们是孩子才留不得。杀了他们不单对我们、对他们自己也是好事。”一顿,眼中的神情稍稍缓和,“不要让他们痛苦。”
伴着侍卫们的手起刀落几个幼小的生命瞬间消逝,耳边响起了俘虏们的怒骂。淳于燮冷眼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凤目微闭。
“王爷何必要这样做呢?”方范同跟在你的身边,轻声问道。
“大人觉得本王应该怎么做?”深邃的眸子飘上了方范同的脸。
“战俘还是应该进献的吧。”敏感的觉察到了问话人是话里有话,方范同说话的声音越发的轻了起来。
“‘赵王一旦到房陵,国破家亡百恨增。魂断丛台归不得,夜来明月为谁生。’这首诗想必大人也读过。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何况是几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被进献入京,对他们真的是好吗?”淳于燮说着,紧了紧肩头的披风,重又端坐在金鞍之上,目光清冽,面色冷峻,手中缰绳一紧,胯下的骏马前蹄高扬,“命人去向侯爷传话,就说是大功已成,大军不必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