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极腌臜的一个环境里。彼时我刚被父亲逼着回国,从被烟酒灭顶的日日醉生梦死里醒过来,在没有丝毫活人气味儿的市郊别墅里闷着快要发疯,于是打电话给阿菲,让她给我推荐几个好地方。
她甜甜的嗓音隔着听筒入耳甚是迷人,说朋友最近弄了个新场子,我一定会喜欢。
我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随手抓过扔了一桌的化妆品,草草收拾一番便出了门。北京的夜色比我想象的凉得多,即使穿着薄风衣,周身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刚踏进室内,一股裹着蜜糖香味的热气立刻缠上我的手脚,我眯起眼睛,影影倬倬间,无数漂亮脸孔在浓的发腻的空气里沉沉浮浮。
早有人远远地迎过来,恭敬地叫着我的名字,接着弯腰把我请进一间富丽堂皇的包房。我抬起头,看见四周镶嵌着金丝边框的棱镜,将我浓妆的脸切割成无数碎片。她说的没错,隐秘又奢靡,真是符合我的喜好。
经理挂着笑站在我面前,过于肥胖的身体拥挤在一套紧身西装里,让我想起继母那只天天被强迫穿洋装的沙皮狗。他说阿菲提前打过招呼,让我放开了随便玩。
我脱下风衣,懒洋洋地拽了拽丝绒裹身裙的肩带
何箐今天就先只喝酒吧,要长得好点的,干净年轻,别太油了,我受不了那些。
经理一定一定。
经理搓着两只泛着红光的大手
经理您对外形有什么特别要求吗?比如有些客人就特别喜欢大眼睛双眼皮儿的,您看看呢?
我一秒也没犹豫:
何箐金发。
可别怪我,刚从充满皮肉紧实金发男孩的国度回来,口味都被喂到刁钻到不行,眼光自然是一点儿下降不得。
经理记下酒单就走了,我百无聊赖地脱了鞋窝在沙发上玩无名指上的戒指。不一会儿门开了,齐刷刷站进来一排男孩,我一个个看过去,不由得感慨,阿菲是鬼灵精,阿菲的朋友更是,场子里的这群人,竟一点不比腐朽资本主义帝国高级鸭店里的差。
站得离我最远的那个人,穿一身不起眼的纯黑色西装,头略略低着,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我能多施舍他一眼,全因他进来时帮后面的几个人拉住了门,以至于落在了队伍的最末。
本来没什么的,只是那只落在金黑色门把上的手,骨节清晰,指甲是圆润的弧度,修长又白皙。
我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又一眼。
何箐嘿!
我提高点音量叫他:
何箐你。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们都转过头看他,他像是也吃了一惊,好半天才想起来答复我:
罗一舟十周。
何箐十周......
我在舌尖重复了一遍,觉得还算满意
何箐会画画吗?
他一副很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这个的样子,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罗一舟会一点点。
何箐那就你吧。
我把开瓶器扔过去,他踉跄两步才堪堪接住
何箐帮我把酒都开了。
经理带着其余男孩子们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托着腮,看他半跪在墨黑色的大理石地砖上,一瓶瓶地打开昂贵的洋酒,开到第三瓶的时候,他犹豫着抬头看了我一眼,得到我的确认后,才动手把剩下的瓶塞都拔掉。
我笑了,这倒是个傻的,旁人都巴不得客人都是冤大头,酒开的越多越好。
他在水晶杯子里加完冰块,捧着小半杯赤金色液体给我,我先没接,让他坐到我身边,从手包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双唇间,示意他给我点上。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脸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五官很淡,唇色浅浅的。我端详了片刻,发现他右脸上有颗褐色的小痣。我对着那位置喷出一口烟圈,他像是很不适地后退了些许,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
我瞧见了这反应,觉得更有意思了,故意凑上前,把燃亮的烟头对准他的脸
何箐大学生?怎么这么纯?
罗一舟没有,毕业了。
他脸微微侧过去,想避开又不敢的样子。我抬抬手,把烟灰弹到他的皮鞋上:
何箐找个正经工作有什么不好,来干这个,挺辛苦的吧?
罗一舟没有,这份工挺好的。
他大概是适应了烟味,终于稍稍对上我的眼神,沉静的眸子里平静无波。
罗一舟我需要钱。
何箐哦。也对,不然呢?
我有些意兴阑珊,右手夹过烟向后仰躺在沙发上,觉得自己问得也挺搞笑。
钱,谁来这里不是为了钱呢,大学生又怎么样?最多不过是提高了售价。好似清清白白的一层皮,掉在水银桶里也是要给你扒个彻底的。
也许是时差还没倒过来,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今日乏得特别快。他又是个不主动说话的,我俩就这么干巴巴地一句问,一句答。一瓶酒还没见底,头就晕了个七七八八。
经理帮忙叫了代驾,抖着一身肥肉小跑着要扶我去车里。我眼皮不抬地拿着包就走,他却追在我身后:
罗一舟您还有剩下的酒。
我嗤笑一声,摆摆手。
何箐你要是不喝就倒了吧。
拐过转角时,我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头发是亮眼的白金色,身体却仿佛处在漩涡的边缘,一不留神就要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吞没。
我收起眼神,指甲掐进经理的手臂里,眼神带笑。
何箐你们这里的新人......真是清高。
经理诚惶诚恐:
经理您别说,这一拨里就属他最不懂规矩了,这次实在招待不周,下次您来一定给挑个更好的。
我懒得搭腔,醉意一点点漫过我的身体。世界突然变成了一大幅鲜艳油画,我身处其中,被死死地埋入深不见底五彩斑斓的颜料,无法挣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