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轩辕重礼，你是乐师，我为祭师，都只不过是王朝的手艺人罢了。”
那乐师低垂着脑袋:“大祭司教训的是。”
“谈不上教训。”姜嬣终于转过身，看他，“说吧，找我什么事？”
那人抬头一看，姜嬣竟然半个身子都被雪落白了，就连眼睫也似冻了层冰霜。
这会儿正是春寒料峭时，王畿里雪到处都熙熙攘攘地还在下，不时还夹杂着几丝雨来。宫里大多数人都还裹着大袄，姜嬣外面却只着一件单衣，不仅衬得愈发瘦削的身形更加单薄虚弱，更有种摇摇欲坠的苍白。脸色也过于苍白透明，像棉花在裹着一块冰。
昨晚的雨夹雪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直到天醒时分才短暂地停歇了一会儿。
这会儿天依旧雾蒙蒙的，雨丝不知什么时候重新飘了起来，空气中还夹杂着大片的冰霜和雪花。
她这样，不冷么？那乐师想着。
见他不说话，姜嬣便道:“南宫家，或者说，你们南宫家家主，派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乐师一愣，随即苦笑:“大祭司都知道了啊。”
也是，这安宁城里的望族贵族里，这般善乐的，就只有他们南宫家了。
他是乐师，又在宫里侍候，就算是猜也猜出来了。
姜嬣闻言，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从他弹奏出《鸿雪》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是祭司，擅长的自然是祭祀舞乐，《鸿雪》是祭曲，不轻易弹奏，而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乐师，就算是听了，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复弹出来，何况，这还是姜嬣改过的。
王畿里，有这样能耐的人，原本就不多，排除不可能的，稍加猜想，就能得出结论了。
见姜嬣如此平静，他也不尴尬，直接道:“大祭司阁下，镇国大将军有请。”镇国大将军即南宫家族族长，现任南宫家家主，南宫白笙。
姜嬣嘴角一扯:“南宫白笙要见我？”她就知道，她一入城，这王畿的天，就变了。
乐师:“大祭司，请。”
他摆足了请人的姿态，可惜姜嬣并不领情。
姜嬣看了眼卑躬屈膝的他，道:“你还是弹琴说乐的时候顺眼些。”
乐师一愣，随即心中苦笑。
他是个艺人，何尝不想和那些纯粹的文人一样，舞文弄墨，潇洒自在。
可惜，他不能。
他生在南宫家，他的一生，都要为南宫家鞠躬尽瘁。
姜嬣看了眼他脸色，何尝不明白，只道:“可惜了，你姓南宫。”
见姜嬣径直走了，他才抬头，小声质问:“那南宫木晴呢？”
“你又缘何那般器重她？甚至甘心牺牲自己，为她铺路？”
他咬牙切齿道:“她只不过是个南宫家弃子。”
姜嬣停步，扭头，依旧平静，道:“她姓什么都无所谓。”
“我在乎的，是她这个人。”
“是祭司纯粹的灵魂本身。”
姜嬣顿了顿，又道:“南宫霄，你的纯粹，被束缚了。”
乐师南宫霄，他一点也不奇怪姜嬣缘何会知道他的名字。
她是祭师啊，轩辕王国第一女祭司，她身上有太多神秘传说了，知道他名字算什么。
姜嬣离开湖边亭子，特地避开所有人，悄无声息地离了后宫。
出了后宫，姜嬣百无聊赖地在路上晃着，宫墙啊，太高，她觉得，自己太过渺小。
乍然间察觉有人靠近，背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姜嬣止住了前进的步伐。
姜嬣立在原地，没回头，倒是那人恰好在她背后停下了脚步。
“镇国大将军？”姜嬣转身，点头向来人示意。
南宫白笙，出身轩辕古国曾经最为鼎盛富庶的南宫世家，南宫家的嫡出的长公子。
他是现在轩辕王国的镇国大将军，轩辕君烨前任发妻南宫木涵的亲哥哥，大王子轩辕煜睿的亲舅舅，亦是南宫家家主。
这人生得魁梧，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和他白笙这个名字一点也不相符。他出身高，又是武将，骨子就带着潜藏不住的傲然清贵。
总之，南宫白笙在王国内地位极其崇高，半点不输大祭司。
几乎所有人，提及镇国大将军南宫白笙，都会回以四个字:“清廉刚毅”。清廉是因为他出身显贵，不屑于那些肮脏争斗，刚毅是他性格和所处环境、职务使然。
轩辕王国，有两大重臣，轩辕大祭司姜嬣，跟镇国大将军南宫白笙。
姜嬣攘内，南宫白笙安外。
有意思的是，这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却有着极其相似的性格——他们同样刚毅，却也同样木讷。
过刚易折，木讷不善交际。
如今，两个同样刚毅且木讷的人碰上，结果可想而知。
“可以啊！”南宫白笙脸上的阴霾与危险一闪而过，“本将不去找你麻烦，你还找上门，真当我是泥捏的？”他派人去请，不来；如今巧了，碰上了。
“姜嬣。”那人一上来，便直呼其名，半点情面不讲。
姜嬣垂眸，低头看着脚尖，轻笑了下，抬眸点头示意，然后开口:“大将军请讲。”
姜嬣干练简洁的回话似乎触怒了他，那人大跨步上前，在姜嬣面前站定，痛斥:“你这是什么态度？”
姜嬣只是平静淡然地盯着他，没回答。
这番反应，落在镇国大将军眼里就是:倨傲狂妄，自大无礼。
自从轩辕煜睿拜她为师那件事起，他一直以来对姜嬣心存的不满，如今日积月累发酵成了怨恨。
明明他才是轩辕煜睿的亲舅舅，就算轩辕煜睿没了生母，但他还有外祖家。
可偏偏就是这个人，不知好歹。竟然向陛下进谗言，直接带走了他亲外甥，而且多年没有个音讯。
他本就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姜嬣，如今更是厌恶:“就你这种人，还有脸来王宫……”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姜嬣突然轻笑了下:“大将军以为我是哪种人？”
“费尽心机勾引陛下，企图爬上龙床；还是祸乱后宫，妄图插手朝政？”姜嬣毕竟身居高位多年，对那些流言蜚语不在意是真的，但不会平白受人欺辱诬陷也是真的。
她知道，当年带走轩辕煜睿，南宫家上上下下对她早就积怨已深。
却不曾想，多年以后回城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两大家族的人。
顾锦汐还好些，毕竟年幼，好打发些；可南宫白笙不同，他是浴血沙场的大将军，又身兼南宫家族家主之位，他可不是什么小喽啰，一点也不好对付。
姜嬣声音清正，半点不含糊:“是，我是轩辕大祭司，只管祭祀之事，但并不代表，其他地方，可以任由旁人胡说八道。”
镇国大将军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道:“你以为王宫朝堂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放肆？”
“放肆？”姜嬣声音平静无波，抬眸看他，“放肆的不是将军您么？”
“南宫白笙？”
沉默，压抑，一股无形的压力突然向他席卷而来。
镇国大将军忽然间觉得有只手，于无形中扼住了他的脖子，让他窒息，难以抬头。
姜嬣本就纤细瘦弱，加上长得比普通女子高一大截儿，如今她独立寒风之中，咄咄逼人的样子，比什么锋利刀刃都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日更月替，你以为，谁能永远颠倒黑白？”姜嬣盯着他，眸光冰冷锐利，却是异常澄澈，“擦亮你的眼睛，看看哪些才是真正的牛鬼蛇神……”
南宫白笙横眉冷竖，面目更显狰狞可怖:“你……你这个……”
姜嬣一笑，轻讽:“大将军不必如此警惕，本座想要什么，自会言明陛下。况且，若要最快接近王国的政治权利中心，直接找你亲外甥不是更好？”
是了！姜嬣虽是王国大祭司，但并无实权；可她这太子太师的名号是实打实的啊，何况，她于轩辕煜睿，不仅有教辅之责，更有抚养之恩。
姜嬣声音极冷:“南宫白笙，我尊你敬你，唤你一声镇国大将军。你是王国当之无愧的英雄，责任感，爱，勇敢，坚强，善良，你的灵魂是被这些元素填满的。”其实，对于南宫白笙，姜嬣一直都是敬佩的，王国从来不养废物，他能一路高升至此，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你……你花言巧语地说些什么？”南宫白笙一个刚猛的汉子，猛然间被姜嬣这么一夸，话都说不利索了。
姜嬣:“我是祭司，我为我说过的所有话、行过的所有行为负责。刚才这些话，你担得起。”
南宫白笙很诡异地沉默了。
不是他说不过这个人，而是……她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也不像传言中那般不堪。
姜嬣话风一转:“但是，大将军，有些黑暗，远不是战争杀伐所能比的。”
“这王畿的腥风血雨，才刚刚开始。”
南宫白笙皱眉:“你什么意思？”
姜嬣:“字面意思。”
正当两人说话之际，前面跑来了好几个宫人，为首的人先是对南宫白笙俯首拜见，最后才对着姜嬣颤颤巍巍:“姜……主子……”
姜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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