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霭如烟，青帷马车碾过官道薄霜，辙痕里细碎的冰晶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芒。
距离那日谈话已逾七日，那日过后，李文舒便回了柳家。
李秋水虽说打算绑定利用连城璧，但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加上她对连城璧来历的怀疑，说起来，她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西南边陲，李夫人娘家族里某个在云岭镇做县令的远房族兄的急信便是在这时送来的。信笺斑驳，字迹潦草得近乎狰狞：“疫鬼横行，十室九空，素闻府上五姑娘通晓岐黄……”
后面洇开的墨迹里，隐约可见“悬壶济世”四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是垂死之人伸向苍穹的手。
“使不得！”李夫人将茶盏砸得粉碎，瘟疫这种事一不小心就要人命，这些日子她虽与五丫头闹了点不愉快，但也没狠心到要把女儿推进火坑。
李老爷也是这般想法，当年他岳父便是折在一场时疫里，“我马上写信回绝他……”
话音未落，却见李秋水已捧着药箱立在廊下。
晨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鸦青鬓间簪着一直支素银簪子，一看装扮，就是适合远行的样子。
“秋儿？”
“爹，我想去云岭镇走一遭。”
李夫人鬓间点翠簪剧烈摇晃：“你当是去城郊踏青？昔日你外祖便是……”
李秋水接过那封信笺，扫了一眼，便投入了炭盆中，铜盆炭灰簌簌，李秋水拿着火钳拨弄了几下炭盆，直到信笺彻底烧成灰烬，才扔下火钳。
火钳当啷坠地，惊得檐下白嘴鸦扑棱棱飞走，掠过西窗时投下刀锋似的影。
“爹，我自然知晓。二姐的消息可比这堂舅的消息灵多了，昨天二姐就来信说了这事，朝廷现在已在云岭镇三十里外设了铁蒺藜！六君子中出身将军府的徐青藤在柳家吃多了酒，说漏嘴道朝廷圣上早备下火油……”
话尾生生折断在喉间，仿佛被窗外呼啸的风卷了去。
“那你还要去？”李老爷皱眉道。
“自然。”菱花格心漏下的光斑游移在少女鼻梁，将那张玉面割裂成明暗两界。李秋水忽然解下腰间双鱼玉禁步，丝绦垂落处，露出内侧暗刻的“璧”字——正是二姐夫托柳色青悄悄从连城璧贴身玉佩上拓下的纹样。
“爹可知‘瓮’字何解？”李秋水走到窗边，素手轻叩窗棂，“既然要抓住连城璧，这次云岭镇瘟疫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时间倒回最初。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整整半月，云岭镇的城墙终于映入眼帘。
镇外三十里，便有朝廷的重兵把守着。透过湘妃竹帘缝隙望去，玄甲卫的铁戟映着残阳，在夯土官道上投下森森栅影，恍若阎罗殿前的刀山。
辕马喷着白息停下，李秋水素手掀起竹帘半角，漏进的风卷着腐草气息。她将碎银连同知县令牌叠在掌心，暗红流苏穗子恰巧拂过守军甲胄裂隙，那里渗着可疑的暗黄脓渍。
年轻的卫兵喉结滚动数下，突然指着远处十丈之外冒着黑烟的焚火堆，那是从云岭镇里逃出来疫民，有些人的尸体还没有完全烧毁，其中一人的脸上，溃烂的疮疤自下颌蔓至耳后，在暮色里泛着熟桃般的诡光。
“姑娘，如今云岭镇瘟疫越发严重，现在这镇子上只进不出。便是我们，也不敢多靠近云岭镇。趁天未黑透，姑娘赶紧掉头回去吧。”那年轻卫兵看上去心肠不错，也没有伸手收李秋水的银子，只催促着她赶紧离开。
说话间，一道裂帛般的尖叫刺破暮色，惊得辕马人立而起。
抬眼一看，正见一蓬头老妪直冲着这边而来，怀中还抱着一襁褓。只是人还未近，破空声骤至，三棱箭簇已贯穿她佝偻的背脊。
很快，两名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卫兵走了过来，熟练地抬起老妪，扔进了焚火堆。
“看见了吧？这就是从云岭镇逃出来的下场。”原先那年轻卫兵摇摇头，眼中带着惋惜，“云岭镇瘟疫一日不除，一日便不能放里面的人出来。如今瘟疫横行已有一月，若再等两个月，瘟疫还是没有治愈，按照朝廷的规定，就要烧城了。”
李秋水抿紧唇：“我舅舅是云岭镇的知县，我医术也不错。就让我去试试吧。”
见话说到这份上，李秋水还是要去云岭镇，年轻卫兵也没有再劝说，放了她进去。
云岭镇。
脚下刚在一家药铺门口沾地，一道尖叫声便撕开灼烫的空气。
李秋水踉跄扶住药铺斑驳的门柱，指腹触及玄铁兽面门环时，竟被烫得蜷缩，那青铜兽瞳里正映着城隍庙冲天的黑烟，恍若黑龙吞吐着漫天黄符，每张符纸都似浸过尸油的纸钱，黏腻地贴在她鬓边。
“让开！让开！”瘦弱药童撞翻的艾草筐滚到脚边，枯叶间蠕动着暗绿霉斑。李秋水俯身欲扶，却见竹篾缝隙渗出靛青黏液，顺着青石板纹路流出。
三丈外的路中央，一垂髫小儿跌坐其间，赭褐血渍在葛布衣襟绽开。
李秋水微微蹙眉，上前伸手，指尖甫触孩童三阴交穴，皮肉下脉象滞涩，似有千百蛛足攒动。
“这……”
她又起身，走到路边其他人身边把脉，一连六个，无一例外，都是滞涩脉象。
不像是瘟疫，倒更像是中毒。
“中毒？！”
云岭镇，知县府后院，李秋水堂舅（姓张）震惊出声。
李秋水青丝扫过窗棂漏下的血阳，“此毒唤作‘千丝绕’，需十年生的土茯苓和铁皮石斛配着霜降后第三日的黄芩，煎水服下，便能解毒。”
张舅舅先是一喜，而后突然沉下脸色：“土茯苓和黄芩都不难得，唯独这铁皮石斛珍贵异常。寻常富户窖藏也不过三斤，可这满城百姓……”
张舅舅腰间鱼袋突然坠地，他佝偻着脊背去拾，“云岭镇最大的药堂是城南济世堂，济世堂内存有一百斤铁皮石斛，然而就在瘟疫爆发的三日前，济世堂库房走水，一百斤铁皮石斛全成了焦炭。”
他抬起眸，眼尾泛红，“可见这次灾祸确实是人为了。可是可好端端的，谁会这么恶毒，在云岭镇投毒？”
李秋水摇摇头，“这就需要舅舅去查了。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城里的下毒源头。这毒并不解，法子我已经说了，现在也不过两个难点，一个是铁皮石斛，另一个是找出下毒之人。若是找不到，即便这毒解开了，说不得又有新的毒出现。”
张舅舅回过神来，问道：“看侄女这神色，似乎对下毒之人有什么线索？”
李秋水笑了笑，“舅舅可闻过‘焦香返魂’？真正的铁皮石斛炭化后，该是这个味道——”她素手扬起处，半截焦黑根茎在青瓷碗中炸开七重甘苦气息。
绣鞋碾过满地灰烬，李秋水走到窗边，忽而推开格扇窗，指着瘴气中浮动的金粉，“舅舅您看那城隍庙飘来的，究竟是香火余烬，还是岭南金蝉蛊褪的翼膜？”
张舅舅喉间发出咯咯异响，“源头在城隍庙里。”
李秋水：“舅舅可以去查查。”
张舅舅点点头，“下毒之人，我还可以查探，可这铁皮石斛……”他的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来这之前，我留了一封信给我二姐夫，托他帮忙转交给一个人，这铁皮石斛我在信中也有提到。算算时间，这个时候，书信此刻该在那人手中拆封了。”
“不知是朝中何人？”
张舅舅一喜，李秋水轻笑出声：“舅舅，你也太高看侄女了，以我家门楣，怎么会攀得上朝中高官。”
“那还有谁能帮云岭镇？”
李秋水提示道：“这世间不止有朝廷，还有很多江湖势力，而且他们的力量也不弱不是么。”
张舅舅又问：“柳家？”
李秋水：“不，连家。”
君子欺之以方否？
正好这次试探下连城璧，若是不行，她也来得及换朱白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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