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十年前一样,黎越还是不太愿意靠近“金鳞宫”,送到大门十米多远的地方就停下了。之前温幼晴问过他,为什么不太喜欢金鳞宫,是不是太奢侈了你有点看不惯?
十年前的黎越笑着摇摇头,说:“不是,里面那个景三公公,嗓子太尖了,说话声刺得我耳朵疼,怕了。”
温幼晴一直不太信这个理由。
景三公公是侍奉温幼晴从小到大的公公,克己知礼,低眉顺眼,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一句,主子在的时候,从来安安静静侍立在旁,当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板,哪里吵闹了?
可是,黎越好像也没有骗人,景三在的时候,黎越是绝对不踏进金鳞宫半步的,偶尔景三不在,黎越在金鳞宫内待多久都没关系。
可见问题还是出在“景三公公”身上。
如今,温幼晴还是不相信,待要开口问,那鎏金宫门“咔吱”一声打开了一条小缝,一缕夜明珠的温润光晕渗出来,一个清瘦的老人慢慢躬着腰出来迎接,而果不其然,黎越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景三公公左脚受过伤,走起路来一步一跛的很不灵便。
温幼晴原地愣了下,黎越那跑得和逃似的,好像景三公公是个吃人的怪物一样。
“有那么可怕么……逃得跟兔子似的……”
不过十年前,景三公公死得确实太过恐怖渗人,吓了温幼晴一大跳。
景三先是无缘无故失踪了好几天,温幼晴找遍了飞云碧落,甚至给皇兄写信询问,也全都白费力气,连一个影都没捞着。
随后,金鳞宫的二楼开始出现一股酸味,微小的,很妙,有点微醺,像是点了炉潮湿的香,或者开一坛年代久远的陈酿,还有点好闻。
好闻了三天后,味道开始加重变质,越来越恶心,温幼晴简直不能形容,只记得他一闻到那个味道,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的难受。
十天之后,温幼晴冲进一个杂物间,在一堆杂物内找到了那个酒缸,缸很小,八岁小孩都能抱个整怀,也很矮,离温幼晴大腿那儿还差一截。
他一把掀开缸盖,铺天盖地浓郁到发稠的气味瞬间冲了出来,气味浓到像固体,堵塞了他的口鼻。
温幼晴往缸内一看,景三公公的头颅端端正正地在里面,还带着官帽,缸口太小,都看不到正面五官。
景三是这样死在酒缸内的,盘腿而坐,脊背扭曲,双手抱在胸前,把整个狭小空间全部塞满,不留一丝空隙。
犹如民间的缩骨功,关节全部移位,把人缩到一个可怕的尺寸。
也不知是死后塞进去的,还是活着就遭了这极刑,除了头骨完整,四肢和躯干全部碎成了渣滓。
场面极其惨烈,温幼晴不知不觉回忆了一遭,再看到正向自己走来的老人,后背不觉也阴风阵阵,凉嗖嗖的。
景三却不知道主子的心思,恭敬地微微一笑:“殿下您回来了。”
“……”
“殿下怎么了?”
温幼晴看着景三一双满怀关切的眸子,嘶地吸气:“你别笑了,渗人。”
景三连忙收起笑容,低声下气道:“老奴碍了殿下的眼,老奴的错。”
“不是你的错。”
景三公公更慌张了:“殿下这是哪般……”
“没事,就随便说说。”
温幼晴接过了夜明珠灯盏,便直接走进金鳞宫。
虽然是回自己的行宫,一进大门,入目的金银玉器还是让他震惊不已,琉璃金樽碧玉盏,葡萄美酒黄金塌,举目望去就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视觉震撼,就连挂在墙上的松鹤图边缘都以金絮铺排,装饰的金狮首口中吐露的都是美酒。
这天下能被自己的宫殿奢华得说不出话来的人,怕是只有他温幼晴了。
一时反差之大让人怔忡,温幼晴望向桌上一盘以玉盖为扣的巨大菜肴,问:“那是什么?”
仆人连忙掀开玉盖,用刀切开盘上那只肥美烧鹅的胸膛,讨好道:“殿下,这是今天厨子新创的一道宵夜,名叫‘赤子之心’,是以整只鹅为佐料,浸味腹中五片豆.腐,您尝尝看。”
夹到温幼晴面前的是一小片薄薄的蜜色豆.腐,在玉盘里就小小的一块,看起来精致又可爱。
当看到作为佐料的一整只鹅被当做废物一样扔弃时,温幼晴的心尖终是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叫道:“等一下,别扔了,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仆人受宠若惊,立刻跪谢在地道:“谢殿下厚爱,奴感激不尽。”
温幼晴默默吃完那片豆.腐,放下了筷子,心情复杂得没有了胃口。
十年前的他就是个锦衣玉食堆出来的草包,满脑子的浆糊,什么都不懂,居然还腆着脸受尽宠爱,师兄师弟都可劲儿宠他了。
而黎越小小年纪是怎么能做到忍住没把穷奢极侈的他砍死,还毕恭毕敬尊他一声“师兄”的?
就因为那点可笑的师弟对师兄的敬爱吗? 夜里上床后,温幼晴心思重,也睡不着,就把侍立门外的景三喊了进来,问:“你想不想家?”
“啊?”
要想黎越住进金鳞宫,景三就必须走,这是没办法的事。
温幼晴看着他那张低眉顺眼,饱经沧桑的脸,问:“这些年你一直待在金鳞宫,有很久没回去见家人了吧,不如我放你一马,给你钱回去,怎样?”
景三显然被这个问题惊到了,略一沉吟,惶恐得都不敢抬头:“奴才不敢,奴才一走,皇上会扒了奴才的皮!”
“叫你回去瞧瞧家人,又不是逃,皇上罚你做什么,你就按我说的做,只管回去,出了事有我顶着。”
话已至此,景三不便推辞,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景三走的时候,温幼晴整整赏了他黄金千两,这钱多得足够养老了,而温幼晴也希望他走了就别回来,或许能逃过惨死的命运。
景三前脚刚下山,温幼晴就领了两个小厮去黎越住处搬东西,这次他是铁了心要挽回,不通知黎越,也就不存在被拒绝的情况。
况且,以温幼晴的判断,这小子和自己感情好得很,住一块儿完全没问题。此后,这小子在自己眼皮底下,一举一动他都清晰明了,还愁不能拨乱反正,把他心里那点暗黑的小火苗给掐死了?
温幼晴说干就干,还干得热火朝天。
那天黎越听完了课,回去拿本书,结果一回去就看到自己屋子被洗劫一空的场面。
本来不大的地方,也没多少东西,坏的旧的难看的全被扔掉,温幼晴站在屋内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中,额角沁着一层细细的薄汗,拿手捂着口鼻,不断地指挥着:“小心点,别碰坏了啊,对对那个,都带上,你手上那件衣服太旧了,扔掉扔掉……”
屋内光线极好,沐浴在柔光里的男人皮肤细腻得薄瓷一般。
黎越惊得说不出话,只不解地看着他,温幼晴一转眼,笑着走了出来:“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我回来拿书……”黎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疑惑,“你这是在干什么?”
温幼晴回头望了一眼,很自然地回答:“在帮你搬东西啊,黎越,你以后就和我住,你放心,不用怕,景三公公已经回家去了。”
黎越脸上的疑惑更明显了:“和你住?”
温幼晴笑了笑:“怎么,你不愿意啊?”
“不是……我……”
温幼晴懒得听他的“不是什么”“我什么”,只说:“既然愿意,那就这么定了。”
这一整天,温幼晴都挺忙活,毕竟赶走了景三公公,金鳞宫少了管事的,很多事他得亲力亲为,而怎么安顿黎越又是重中之重,温幼晴更不敢掉以轻心。
黎越的卧室,自然得挨着他的,温幼晴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黎越正被两个裁缝围着量身,从头到脚,胳膊,腰腿上都缠满了皮尺,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拿异样的目光望着他。
温幼晴当然不在乎被这么望着,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千刀万剐的目光也受过,对付这点小场面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黎越那目光望过来,些许疑惑,又像掺杂着别的什么东西,复杂得很。
温幼晴坐在窗边,以手支颐,八风不动地托着茶盏,回应了他一个微微含笑的眼神:“黎越,师兄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你过得好,你明白吗?”
黎越被这一通眼神弄得莫名其妙,但也没不知好歹,回道:“我明白,但就是太突然了……”
温幼晴走过去,望着他笑道:“你会习惯的,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进出自由,下人随意使唤,吃什么要什么和他们说,没有的叫他们去买,买不到的告诉我,我来想办法。总之,你要住得舒服。”
那缠腰的软尺仿佛紧了点,勒得青年连气儿都喘不了,一张脸发着白,当然也说不了话。
温幼晴微微前倾,伸手一扣,食指用力挤进软尺和腰腹间窄紧的空隙,抬起一双笑眼:“是不是太紧了?”
温幼晴一探就知道,那腰线多柔韧,肌肉收得多紧,弧度有多性感。
师弟长得一表人才,无论眼前这个,还是十年后的幽岚长老,也无论爱恨,都抹不掉这一个事实。
黎越没说话,垂着眸,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目光深得可怕。
温幼晴觉得这目光太烫人,也不知怎么回,便转了眼,开始操心那两个已经有点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下手的裁缝:“虽然衣服小了可以再做,但你们也量松些,他现在长身体,宽松点更舒服。虽然他没吭声,但刚刚你们都勒到他了,他脸都白了……”
就在这时,黎越突然开口了:“师兄。”
“嗯?”
“学宫那边……”
温幼晴笑眼弯弯的:“我已经替你请好假了。”
“还有商君行……”
温幼晴笑着打断:“他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有我在,他不会找你麻烦的。”
在黎越再次开口前,温幼晴又周到地告知:“掌门那边我也会去告诉的,他的性子你也知道,好说话得很,不出什么大事,其他都随意,所以你就安心住,等到师父出关,我们再一起去秉明他。”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黎越要再不愿意,温幼晴就不得不怀疑他脑子是不是也进水了。
所幸黎越是清醒的,他只是表现得不仇富,又不是真正的喜欢清贫,没人愿意舍弃锦衣玉食,死抓着非要吃糠咽菜。
入了夜,黎越就已经乖乖坐在贵妃榻上吃燕窝了,虽然有点受宠若惊,但也不抗拒了。
然而黎越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他享受了温幼晴的关怀,也不白吃白喝,就千方百计在日常起居上补偿他。
这些还不算,黎越会时不时突然抱过来在他耳边来一句“师兄真好”,说得真心实意,没半分搪塞敷衍之态。
这一下坏菜,温幼晴愁死了。
本来他就对这张恨了多年的脸期待极低,只要幽岚长老不动手掐死他就是我佛慈悲,而如今黎越本来就对他好,现在又加一份报恩的情谊,于是变得更加无微不至,体贴得温幼晴每天都活在惊悚里,整个人都快要窒息了。
毕竟,一个人顶着仇人的脸,天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变着法对你好,怎么着都顶不住。
更顶不住的是,温幼晴抛开十年恩怨,不带任何情绪地去瞧黎越,居然越发觉得师弟真乃一表人才,俊逸逼人,乃至都怀疑起自己的脑子,十年前怎么就舍得和师弟决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