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下起了大雨,这似乎是上帝对整个卢加诺城的怜悯。漂浮在城市上空的火山灰被冲洗干净了,而雨水和海风驱散了火山喷发带来的硫磺颗粒,让城市中的空气终于重新变得清新起来。
在维吉尔的房间里,凯瑟琳帮他换下了衣服,他的大衣和里衫已经满是各种烧焦的痕迹、大剑斩出的破口以及斑斑的血迹。他整个赤裸的胸膛上也布满了新旧不一的伤痕,有的已经完全愈合,只是在皮肤下留下淡淡的凹痕:刚刚但丁留下的触目惊心的巨大伤口上,裸露的肌肉和浅白色的筋膜清晰可见。
他脸色苍白,任由凯瑟琳替他清洗伤口,偶尔被碰到了伤处,也只是稍微一皱眉,一声也不吭。
凯瑟琳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湿毛巾轻轻地蘸水替他把皮肤上的血痕和其他污物清洗干净。其他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了,胸口上的伤口太深,愈合还需要一些时间。如果当时但丁的力气再大上几分,那么他可能就被叛逆当场开膛了。最后凯瑟琳用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把他的伤口包扎起来,固定稳妥。
维吉尔觉得伤口处疼痛减轻了不少。他很少处理自己的伤口,因为身体自己会痊愈,再剧烈的疼痛也会逐渐缓解,消失,所以他从来不在意。但是今天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伤口给他的疼痛如此难忍,这疼痛烧灼着他的皮肤,他的肌肉,最后整个胸膛都在疼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直到凯瑟琳帮他处理妥当,他才稍稍缓过来。
“但丁……”他用极低的声音唤了一声。
凯瑟琳收拾完毕,默默地靠近他坐下,似乎是低声问他,又似乎是喃喃自语:“但丁不会回来了吗?”
维吉尔垂下了眼睑,凯瑟琳才发现他白色的睫毛很长很浓密,把他的眼睛几乎都遮挡住了:“他最好不要回来。”
“可是,他一直都在努力保护你。”凯瑟琳低声说道,“不管你怎么想,他都一直在关心你。”
维吉尔没有发怒,但语气有些激动起来:“他不明白,他永远都不会明白,他才是被保护的那一个!而我……”他觉得自己心中又是一阵难忍的疼痛,母亲惨死的景象又浮现在面前。
“如果没有力量,那么拥有的所有东西,都可能失去!”他喃喃说道。
“我能理解,”凯瑟琳说,“如果我足够强大,有保护他人的力量,安也不会离我而去。”
维吉尔没有说话。
“可是,拥有再强大的力量,没有了需要守护的人,那还有什么意义?”凯瑟琳眼中露出了隐隐的泪水。
“你不能……”她忍住了眼泪,“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她握住他的双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饱含着痛惜和哀求。
他说不出话,也许我真的忘了,我追求力量是为了什么?他感到心中一种空虚感,那么这么久以来,我的所做所为难道都没有意义?
凯瑟琳看到他脸上痛苦的神色,忍不住温柔地环抱住他,脸颊贴在了他的胸前。
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得到了一些慰藉,也缓缓将她搂住。两个人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住了对方。
她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温暖的气息,这种温暖是她已经失去了很久了的。让她禁不住向他靠去,靠近了他柔软的嘴唇,他也忍不住吻向她丰满的红唇,他们久久地吻着对方,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求着他人的温暖和爱抚。
整个夜晚,他们一次又一次纠缠在一起,维吉尔觉得,她的身体让自己心中蕴藏的过多的情感都得到了发泄,所以他一次次亲吻她,一次次占有她,直到天快亮了,两个人才搂在一起沉沉地睡去。
凯瑟琳醒来,天已经大亮了。他还没有醒。她抬起头望着他熟睡的脸,才发现他的脸非常俊美,犹如希腊塑像般端正,可惜都被他平时冷漠和凌厉的神色掩盖了。
随后几天,维吉尔没有再执着地研究地图和书籍中时间封印的线索。他有时甚至会和凯瑟琳回忆起自己年幼时和父母、但丁相处的点点滴滴,但更多的时间,他一个人呆在自己房间里,默然思索着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海啸发生后第二天,教廷开始着手处理这场严重的灾难,雇佣了工人为第四层的居民区清理废墟,排出残余的积水,并搭建了一些临时的窝棚供失去栖身之地的贫民暂时居住。
教廷也开始了新的城市规划,但是进展缓慢,从计划到拨款,再到具体建设是个漫长的过程,可能需要数年之久。幸存的居民有的彻底失去了谋生的渠道,决定离开卢加诺,包括了原酒吧老板阿托斯。留下的人往往是老弱病残,无法离开,也有的人混进了城市的上面三层,改行做一些偷摸拐抢的非法行当。海啸之后,卢加诺的第四层居民区变得更加贫困、混乱,整个城市的治安水平比灾前降低了不少。但贫民区的总人口数因为死亡和迁徙,比之前大大减少了。
苏达尔修道院的菲奥娜院长在这场海啸的当晚,就脱下自己绣工精致的华丽长袍,散披着头发,独自一人上了山顶,在圣约翰大教堂办公区,面向主教大人请罪。她表示自己对卢加诺这场惊天的灾难负全部的责任,也甘愿接受教廷的任何处罚,以向海啸中死去的人们谢罪。主教大人听她用沉痛悔恨的语气讲述了前因后果后,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只告知她先回修道院禁足,对此事的内幕暂不要外传。他会和教廷高层人员商议对她的处罚。
她遵主教的命令回到修道院后,把安置和赈济难民的具体事务都交给了迪尔德丽。然后自己便只穿着一件麻布长裙,径自把自己关在了本打算囚禁凯瑟琳的苦修室里,安静地忏悔和等待教廷给予她的惩罚。
三天后,迪尔德丽拿着一份公函到苦修室里找她,把教廷的处理意见念给她听:
“兹令苏达尔修道院院长菲奥娜,尽力协助城市维护部,治安部和执法部处理城市安全,以及重建相关事务。”
这短短几句话没有署名,但是信笺的下部,盖着主教的印章。
“这是什么处罚?”菲奥娜很诧异,这封公函看起来也不像正式的文件。
“主教口头传下的谕令,托我向您转达,”迪尔德丽说,“此次灾难根源在于两个强大可怕的恶魔,而非在您。如果给予您公开的处罚,那么就是承认,这引起巨大灾难的责任属于教廷,这也有负您一直为捍卫上帝尊严而作出的不懈努力。所以教廷认为对外而言,这场海啸就是一场不幸的单纯的自然灾难,没有别的原因。同时主教要求您尽快协助其他部门的善后工作,而非给您处罚。”
菲奥娜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震惊:“那么死去的那么多人,就这么轻描淡写抹过了?”
迪尔德丽声音低了一些:“这主教并没有提。但是绝大多数死者都是属于贫民区的,整个第四层人口大大减少后,教廷倒认为这是对此区域的净化。同时原有的,教廷无法管理的原生秩序被完全破坏后,教廷也可以在混乱时期趁机加强在此地的管理权力。所以总的来说,大部分高层人士都不认为,这场海啸对卢加诺来说是一件完全的坏事。”
菲奥娜听完,感到一阵气苦,如此多活生生的性命,在教廷人士眼里不过是权力的棋子,为了教廷的颜面,生生地将自己的罪责,悄然带过。
我伟大的主啊,如果这是您的旨意,那么您是又给了我一次机会,好让我赎还我所犯下的滔天罪责?
但丁终于回到了他的事务所,恩佐已经帮他把搞得乱七八糟事务所收拾好了,天花板上的灯和吊扇都修好重新装上。桌子、沙发、地板也换了新的。大门口坍塌的墙面也被重新补好了。数月前那场和恶魔们的混战仿佛没有发生过。
“恩佐肯定让我的债务数目增加了一个零。”但丁一边坐到了他的办公桌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还是得感谢恩佐,他自己向来对这种麻烦的事务感到头痛不已。
片刻之后,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懒懒地拿起来听筒,应了一声,恩佐惊喜又不满的声音传了过来:“但丁!你可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在某个角落里被恶魔干掉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只能把你的事务所转租出去,来稍微填补你欠的那一大堆债务了!”
“好了,老伙计,”他回答,“我现在好得不能再好了。现在假期结束了,我正式开始工作了。”
他把脚跷起放到了已经沾了灰尘的办公桌上,身体往后仰,强迫自己下决心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