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大雪纷扬。
地面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绒毡。
天气寒冷阴郁,街市静谧,行人寥落,就连往日里的推车小贩也不见踪影,唯剩几棵稀稀落落的老树依旧伫立着,树梢间缀满了星点玉尘。
入眼皆是银装素裹,娴静又素雅。
街角有条小道。
前行数十步便可见一庭院。
在冰冷的钢铁丛林中,这片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远远看去,林荫下的花圃中枝叶凋零,草丛里不见往日里那些追逐嬉闹的田园猫,只剩下十几株干枯的皱黄花茎,在寒风中轻轻摇曳起舞。
似乎形成了独特的宁静氛围。
超然世外。
小诊所今天正常营业,门口挂上了红灯笼,还歪歪斜斜地贴着一副对联——尽管再三强调还没过年,但还是终究耐不住某人的撒娇,只好随便写了一副给她糊弄着。
伤风感冒不用医,膏肓之疾趁早埋。
——我想放假。
以此谢绝了几乎所有病人。
最后只剩下这位跨越大半个地球而来的不速之客。
“咱进去说行吗……”
北野君无奈地叹息着。
自己大清早刚下飞机又买了一张火车票,接着又转地铁公交车甚至还碰上了黄牛,最后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结果还吃了半碗闭门羹。
但他又确实不敢强闯这地方,不然多半会被诊所里的人给摁着打一顿,甚至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女护士站在门前冷笑着。
“不好意思,有朋自远方来,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然后鞭数十再驱之别院。”
“你的中文造诣真是让我尿流满面……”
北野君嘴角有些抽搐。
“少废话,没看门口牌子上写着什么吗?「学院来人与狗不得入内」侬晓得伐?这都是看在多年同学情谊的份上,你才能进这院子里说话。”
“……你有种对校长也说这句试试!只知道欺负我一个留级生算什么本事!”
“我是女人,没有种……”
两人就这样在漫天风雪中,虽然没有脸红脖子粗,但话里却也少不了针锋相对。
北野君揉了揉眉心:“对了,你家学姐呢?”
“关你屁事,有什么话直说就行,但如果还是想劝我回家看来之类的狗屁就不用放了……除非那群老畜牲死了,到时候我才会回家给他们上香,顺便吐几口唾沫。”
女护士脸上流露出几分厌恶。
像是听到了什么肮脏不堪的玩意一样,本能地抗拒且避让着。
“讲道理,当初你家学姐提着刀在学校里开无双,最后还把学校的化学实验室给炸了,第二天还不是你爸妈去赔款……多体谅一下父母吧,最近他们身体越来越差了。”
“关我屁事。”
这位金发碧眼的女护士撇着嘴,语气里没有丝毫服软,反而摆出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态度,让人不禁感叹她在这里生活得真接地气。
——真有你的啊臭妹妹!
北野君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克制着把对方打一顿的冲动。
“言归正传,你们最近生活得怎么样?”
“你指什么方面?”
“比如经济上有什么困难之类的。”
“这倒没有,除了最近白菜涨价顺带着猪肉也一起涨价令人糟心之外——但基本上我们不怎么缺钱,收入足够过舒服的小日子。”
“如果需要经济援助,就请直说吧。”他挠了挠头发,好意规劝着:“校长虽然偶尔会寄一些钱给你们,但其实也没有多少,只能算最基本的生活费吧……我听说这个国家房价挺贵的,奋斗个十几年买不起房都很正常。”
“不需要。”
女护士掰着手指头,细细掐算着每天的生活开支:“房子是用积蓄全款购买的,不需要每个月还巨额房贷。我们俩胃口都小,买菜买米的钱也花不了多少,每天来几个病人差不多就挣回来了。”
“那化妆品之类的呢?”
“同样不需要。”她挑了挑眉:“购物网站里几十块一支的唇膏能用两个月,我也不在乎嘴上抹的是Couture Beauty还是什么劣质化学颜料,反正都毒不死混血种。”
“几十块……人民币?”
北野君无语,“你们的节俭程度真令我汗颜。”
从美国到这的机票都大几千美金呢,结果一听对方这省吃俭用的辛酸作派,突然感觉自己跟那种地主老财一样。
“难道我应该全身都是定制的高档货?”女护士满脸「你这孩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表情:“好用不就行了?我们又不是那种穷装逼的傻子。”
“……”
我感觉你在阴阳怪气我,而且我特么有证据。
北野君咳嗽几声,还没来得及扯开话题,便听见对方发起的疑问:“闲话就说到这里吧,难不成你这次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聊家长里短的吗?”
“怎么这么说……这是来自学校的人道主义关怀……身为学长的本份。”他满脸无辜地回答。
“真的假的?”
“肯定是真的啊!”
北野君摆出了一副真诚的表情:“难道学长会骗你吗?”
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十分可信。
空气沉默。
两人直视着彼此。
良久,女护士的视线移向庭院的花坛边,那里摆着一个大大的礼物盒,上面还落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早说嘛,我还以为你又收到什么命令,然后送个炸弹过来打算弄死我们呢。”
——啥玩意???
北野君哭笑不得:“我一个文职人员哪敢冲你俩执行部的人动手啊,你可别乱说。”
“哦?”女护士再度冷笑,“那以前你打算把我骗去心里催眠室又是怎么回事?”
“……”
北野君的脸陡然涨红。
其实他当时真没想干出什么肮脏龌龊的事来,纯粹就是打算找个同样给这姑娘洗洗脑,让她忘记那位学姐然后回家当好孩子。
但这他妈怎么一说起来就像某种小电影的剧情呢?
凝视着他那张红脸。
女护士的表情从戏谑逐渐转为严肃。
“北野同学啊……”
“啊?”他避开了视线。
“如果有话就请直接说出来吧,不用搞那些遮遮掩掩的小把戏,难道我们还会敲诈老同学的医药费吗?”
她的视线游离着:“但丑话说在前,毕竟我们只能算业余医生,就连证件都是找诺玛走后门办的,对于某些方面的疑难杂症还是只能尽力而为……”
“我、我……”
突如而来的污蔑让他简直气得发抖。
大冬天手脚一阵冰凉,几乎忍不住流下眼泪。
然而打拳归打拳,任务还是要做的,所以他也只能无奈地拎起了地上的礼物盒,扫去上面的落雪,最后用双手端端正正地递到对方面前。
女护士皱着眉后退一步。
无声的表示——把这东西拿得离老子远点。
可北野君却仍旧保持着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想要将其收回去的意思。
“这什么?”
“你的生日蛋糕。”
女护士眯起眼睛看着他。
北野君面不改色:“诺玛托我送过来的。”
“你现在已经开始送外卖了?”
女护士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根本不相信对方的话:“是我爸妈下的订单吧?”
北野君一时语塞。
片刻后,他长叹一口气。
“他们只是希望你过得更好些。”
既然借口被对方一语道破,那他便也不再掩饰。
“当初发生那种事,其实大家都不想的,但既然已经发生过了,就只能尽力去弥补……”北野君轻声道,“这就是我这次过来的原因。”
“谁需要他们弥补?”
对面的女护士眨眨眼睛:“我们安安分分的过日子,不偷不抢不骗的挣钱,都已经好几年没碰过枪了,这种平淡而且美好的生活里为什么需要他们出现呢?”
说话时,她的手指紧紧揪住衣角不放。
逐渐用力,直至皮肤发白。
北野君沉默了。
他来之前确实想过二人的谈话会是这种发展,所以在先前的谈话中,也一直在尽量避免话题转向不可挽回的地步。
中国有位女作家写过一本书,里面有段关于【白月光和朱砂痣】的句子广为流传,其实大意便是——得不到的东西反而更加弥足珍贵。
而对于眼前这女人来说,当初她父母阻挠这场感情的举动无异于否定个人意愿。
所以才会招至对方如此剧烈的反抗!
他始终认为这种傻逼透顶的老板真令人心累,但话又说回来,或许这也是当初对方没有动用任何强硬手段阻止二人的原因之一。
“我个人觉得,至少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北野君有些头疼地说。
换来的却是对方愈发不屑一顾的笑容。
——呵呵。
“我依稀记得,那天晚上有人把我关在房间不让出去,而在我逃出去后,又派人不论伤残地企图抓我回去。”
她垂眸看向那个蛋糕盒。
“这么无耻的人简直世上罕见啊……不是吗?”
北野君的表情僵硬了。
他有些不敢直视对方那极度平静的目光,让他想起了那个暴雨交加的夜晚,这女人当时朝自己举起了枪,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妈的当初能活下来真是走运啊。
“你能理解就好。”
女护士微微侧开身子,露出身后的诊所大厅,伸手指向那幅挂在墙中央的相框。
相片里,两个女人牵着手站在一起,身上皆是穿着洁白的婚纱。其中那位学姐虽然面无表情,但脸颊上却也带着浅浅的红晕。
“这就是我的一切了。”
女护士收回手,“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也吃不起山珍海味,但我现在非常幸福。
有人深陷虚妄,追逐跌宕假象……可那又有什么意思?最后还不是过着吃饭睡觉打豆豆的生活?
平时早上睡到晨曦破窗,上午去门口吃点米线或者饺子馄饨,中午睡个午觉,下午一人去买菜回来给对方做饭,努力挣钱养活自己以及自己所爱的人……难道不好吗?
没有什么光荣的使命,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冒险和战斗,每天都生活在柴米油盐的斤斤计较中……”
她脸上扬起纯真的笑容。
“这样就好了。”
“……”
北野君第不知多少次叹气道:“好吧,我明白了……”
“那就拿着东西滚吧。”
女护士歪了歪头,似乎相当愉快:“现在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七,还有三分钟她就回来了……”
说话时。
她的视线移向数米外的街道。
风雪之中,远远近近都流传着饭菜的香气,代表着温馨与相守的含义。普通的街道,简单的民居,远远的城市灯光,偶尔还有电视或者其它的一些声音传来,街巷远处的汽车……
与那家家户户的饭菜香气一起,汇成人世的百态……
“好吧……”
他耸了耸肩,退入漫天的风雪之中:“那么在下就先告辞了。”
既然对方逐客令已下,那自己也没必要继续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了,大不了最后自己花点钱,托人把蛋糕放在诊所门口就好了。
走出几步。
稍作停顿。
他回过头来看向诊所门口,那道身影却已不知所踪,只剩下几只慵懒的田园猫探出头来茫然四顾,露出了非常拟人化的好奇表情。
“唉……”
他忍不住笑了:“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