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瀚伸手去摸那鞋面上的涂鸦,他的指尖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鞋架旁边有个落了锁的箱子,从阿瀚第一次来龚俊家里便一直摆在那里,但他从没问过龚俊。
此刻他却蹲下身来。
他想这箱子里应该就是龚俊最大的秘密。
为什么那双鞋上会有自己的画?
龚俊到底是谁?
阿瀚的灵力在逐渐溃散,他没有办法一次就摸到那密码锁,他需要试很多次才能真正触动那实体按键。
他试了好多次,试龚俊的生日,试简单的排列,奇奇怪怪的数字,全都不对。
快来不及了,有沙漏在耳边筛着时间,秒针的滴答声也逐渐清晰,在脑海中无限放大回响。
心中涌起陌生而汹涌的仓皇,他赌掉轮回只为求得的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打不开那个封存住一切的箱子。
他想起身去喊龚俊,去质问龚俊,可身体却难能离开玄关,力气正在一点点从指尖流走,甚至发不出呼喊,他只能沉默的纠着最后残存的神识一遍遍去试着密码。
究竟是什么?
阿瀚崩溃地去晃那沉甸甸的箱子,有纸张一角从里头滑出来,他费力的去扯才能撕出一半来。
那是一封残破的手写信,龚俊的笔迹,他拼拼凑凑才能读下去。
龚俊写。
“哲瀚。”
——“哲瀚。
又到5月11号了,可你还停留在三十三岁,不会变老。
今年我已经三十四了,终于比你老了。
你以前总喊我小屁孩,说我傻白甜,现在总该叫我一声哥了吧。
你走之后我总是害怕给自己过生日,每到生日的晚上我就会在噩梦中惊醒。总想着如果那年你没来给我过生日就好了。那我从噩梦中醒来就能拥你入怀,跟你说一声,哲瀚,我做了一个特别可怕的梦,梦见你离开我好久好久。
可惜这世间真是难以让人得偿所愿。
你真的离开我好久了。
你走之后,床是空的,我也空了。
我想你想的发疯,却连梦里都见不到你一回。
去年我碰到个神棍,让我去纹个身就能通灵。
你知道的,我向来不信这些,但他说的头头是道,说你还没转世投胎,还留在这世上找我。我好怕和你错过,就去纹了,反正手腕上的疤也丑,纹上遮遮,花了我好大一笔钱。
神棍说你走的太久,可能把前尘往事都忘掉了,让我就算遇上你也不要让你想起,会耽误你转世轮回。
忘了我也没关系的,我只想再见见你。
我会把所有过去都藏好,以陌生人的身份再陪你走最后一程。
我把所有的神佛都收起来了,生怕挡着你回家看我的路,可怎么这么久了,你还是不回来呢。
去年公司合约到期我就没再续了,不想再一个人在圈子里头漂着了。年底回老城区开了个火锅店,按你之前跟我说的风格装修的,如果你回来就是老板娘了,你肯定会喜欢我们的店的。
去年纹身那天刚好是我生日,下了好大的雨,我在老街捡了个哭鼻子的小孩儿,他妈妈不久前去世了。现在小孩儿天天来我店里玩,他很可爱。
我跟他说只要听话,妈妈一定不会离开的。你以前就爱看我笑,我说我听老板娘的话每天开开心心的,老板娘也不会离开我的。
哲瀚,我始终觉得你没有离开我,始终觉得你就在我身旁,只是我看不见。
如果我一直像前两年那样,你看了肯定会难受,我现在已经好起来了,我每天都很开心,希望你看到我也觉得开心。
等会关店我还得去趟城东把给你订的蛋糕取回来,今年也得我来替你许愿。
今年许什么愿呢?
希望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
过去两年的愿望好像太贪心了,所以都没能实现。
我走路好慢,说话也慢,你以前总是说我。
那今年就希望无论你走的多快,我都能追上你。
希望你等等我。
希望下辈子我们永远不分开。
哲瀚,哲瀚。
下辈子长命百岁,一定要走的比我慢一点。”
0511。
锁应声打开。
戒指。
相框。
成对的手链。
一沓沓的手写信。
没有结婚证,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小学生般幼稚的字体歪歪扭扭。
“给龚俊的三十岁生日礼物:哲瀚同意和他结婚了,结婚证等他三十五岁再补。”
亿万个梦境从虚空中坠下,从他的天灵盖砸向五脏六腑,记忆被灵魂的撞击震开滔天的海水,把他溺在无数过往之中,他死寂太久的躯干忽有血液汹涌奔流。
尖锐的警笛划破耳膜,乳白的奶油,赤红的血,戒指沿着斑马线滚得好远,手够不到。
阿瀚感觉自己被海水裹着,荡啊荡,路过手术室外男人快要发疯的哭号,剥离肉体的魂灵却再难给他拥抱;路过无数个与爱人共眠的长夜,痛得要死却还是把自己交付出去,一声声祝他生日快乐;路过并肩走过的老梧桐,他掏出戒指盒紧张地问一句愿不愿意,当时只打趣道凭什么陪你留在这西南小城里;怕热的人被他惯着把空调开低,厨房里他做菜的背影,穿长袍大袖并肩从镜头前坦荡跑过,后来真正牵手相拥却只能躲在晦暗角落,早春三月屏幕上一双人笑着闹着,后有梅雨又雪落,短短几朝相逢相爱又别离。
他的西南边,他的人间。
这一生中的每个画面都如慢镜头般在脑海中逡巡回放,他倒退回生命最初那声响亮的啼哭,衰老的魂灵已至油尽灯枯,返老还童的本杰明却在那一瞬回想起这辈子他曾奋不顾身的爱过黛西。
哲瀚终于记起了自己是那样深爱着龚俊。
阿瀚,阿瀚。
原来他真的叫阿瀚。
合影上和龚俊并肩的男人笑得那么开心,他伸手一点点去触那张面容。
他叫哲瀚,是龚俊的朋友,也是龚俊的爱人。
原来阿瀚就是哲瀚。
原来无名鬼穷尽所有孤注一掷的爱从未离开。
他是个疯子,他的爱人是个傻子。
只有疯子才敢为爱赌掉永世轮回。
只有傻子才对死去三年的人念念不忘。
钟表的滴答声在耳边回荡,那震耳欲聋的声响。
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喊“哲瀚。”
哲瀚回头去看他,看他泛红的眼眶。
哲瀚全都想起来了,想起这个男人从前有多么快乐爱笑。
龚俊说:“哲瀚,还有七秒。”
龚俊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数着。
哲瀚从喉咙里挤出小声的哽咽,先是一滴泪滑下来,而后如雨般越来越急,他快要喘不上气。
龚俊数到最后一秒,他在眼泪的间歇里听见了胸腔里的心跳。
“金鱼。”龚俊笑着看他,眼睛里却盈满了泪。
他说你要跟我说生日快乐的,你忘啦。
——金鱼,你还记得吗?
——你是谁?我是谁?
他在月光中朝***走过来,像那时在梧桐树下一般,他伸出手。
像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总自然而然去抱哲瀚,去拥哲瀚。
哲瀚腿不好,他总是怕他受伤。
哪怕明知是触摸不到鬼魂,龚俊还是下意识的想要伸出手去接住他。
哲瀚朝他跑过去,他摸到了龚俊的衣角,感受到了龚俊的体温,他摸到龚俊腕上那块刺青,手指触上去才能感受到那刺青下掩盖的横亘疤痕,狰狞地凸起着,昭示着这个男人曾以怎样的方式追逐着他的离别。
他哭得不能成句,真实的疼痛如蚂蚁噬心,他一下下蹭着龚俊手腕上的疤痕,眼泪和呼吸织成一张带刺的网裹住周身,痛得他小声抽气。
他说龚俊,你疯了。
他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为了我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哲瀚实实在在落入龚俊怀中,龚俊的声音颤抖着。
他说哲瀚,我怕我在做梦。
他说你回来了吗。
“回来了。”哲瀚紧紧搂住他,他说我再也不会走了。
“我接住你了。”龚俊像要把眼前失而复得的人刻进自己的骨髓一般,他用尽全力的拥抱着哲瀚,像那婚戒于他的无名指一般,镌刻下再难消去的印痕。
“哲瀚,我追上你了。”
“追上了。”哲瀚说,“再也不走了。”
“生日快乐,俊俊。”
“我用永世轮回和神明打了赌,赌你爱我这件事。”
“我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