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瀚与神明的赌约是三年。
正巧终止在龚俊生日那一天。
阿瀚非要给龚俊过生日,跟着龚俊吵吵催他去买个生日蛋糕,向来什么事都顺着阿瀚的龚俊却第一次拒绝了阿瀚的要求,他说他不过生日。
“你从小到大都不过生日?”阿瀚说你这什么怪毛病。
“就不过。”龚俊知道阿瀚吃自己耍赖这一套,便像个小孩儿似的跟他磨,“过一次生日我就老一岁,不过不过。”
龚俊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会有一个笑涡。
初冬的夕阳洒在那人的脸上,镀了层暖暖的柔光,龚俊笑着往前走,阿瀚的神识却还停留在那人笑着转过头时一晃而过的酒窝。
他的反应逐渐变慢,也开始对阳光有排斥反应了。
期限快到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要慢慢变回一个孱弱普通的鬼魂,最后的下场可能连鬼魂都不如。
哪怕是落日的稀薄暮光洒在身上也足以让他觉得灼痛,阿瀚停在原地皱了皱眉,又笑着去追上龚俊的脚步。
一轮落日往巷口沉。
歪脖子梧桐叶子落得就剩光秃秃的树杈,指向漫天橘粉晚霞,对面是往老菜市去的路,香火店的屋檐下有烟缭绕着,扑进早冬的冷气里,白茫茫的,又被捎着热的暖光融去了。
放学的孩子脚步乱,把被树影割开的夕阳踩的更碎,三两个凑到铺子前头买吃食儿或追着跑上攀着青苔的石阶,任暮光把小小的人影拉得长长。
遥遥长高了一截,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孩子清凌凌的嗓音唤一声小龚叔叔,龚俊就应声回头跟他摆手,一行北来的雁群在火烧云中飞过,正经过他们的头顶上空。
“你确定你不过生日啊,有我陪你过生日你不过,你可别后悔龚俊。”他执着地叨叨着。
龚俊也执着地拒绝着,他说你体谅一下三十五岁的老男人吧,我不想变老了。
阿瀚很想反驳他一句,说你一点都不老。
却又想说。
——赶紧变老吧。
日暮的风流拨动龚俊那件浅色卫衣的抽绳,阿瀚伸手去碰,龚俊笑他傻。
阿瀚也笑,笑着笑着就眼眶发热。
快点长大啊,遥遥。
快点变老吧,龚俊。
这珍贵的人世间,阿瀚好想能再留哪怕一天,留在龚俊身边。
阿瀚没有告诉龚俊,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夜。
他靠在床边看龚俊玩手机,心里乱成一团麻。
真失败啊,他想。
红姐那么希望他能赌赢,最后还是输的一塌糊涂。
他想起两年前自己在人间期满时,是如何于忘川河畔一步一叩去寻那神明,只求神明能宽限自己再寻几年。
人死后会被挚爱之人的执念困在方寸之地,执念从何处来,魂灵便拘于哪片土。
阿瀚对这西南边陌生至极,连本地人家一口绵软方言都听不明白,他不懂究竟是什么拴住了自己这异乡鬼,执着不愿浑浑噩噩转世投胎。
神说,人若生前情意太过深重,死后反而容易忘却一切,死亡对人类来说,某种程度上是解脱,也是去往来世的过渡篇章,若再被已无意义的强烈情感记忆干扰,那这黄泉路上岂不是要乱了套。
神说,你与他今生缘尽于此,何必强求。
那时他在万千鬼众灼灼目光中不曾退让,只说一句——偏要强求。
他与神明以心头血做签字画押,立下为期三年的赌约。
——如果到时候被所爱之人放下,仍未寻得那份执念,魂灵将堕入地府为鬼差,永世不入轮回。
——如果到时候所爱之人仍心若磐石无转移,他将能在爱里重生。
到最后,阿瀚还是没能找到他的爱人,又或者那人早就将他遗忘,痛痛快快去过自己的人生。
他从来敢爱敢恨,不会怪那人半分。
只是有点遗憾。
他看着昏黄灯光下垂眸看着手机的龚俊。
——遗憾和龚俊认识的太晚了。
他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皆不得救赎的孤魂野鬼,这西南边缚着他这异乡游魂几载春秋,却在最后半载阴差阳错与这生人牵了纠葛。
龚俊那么想念他的朋友,又失去了妻子,明明心里很难过,却总是笑着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傻子。
龚俊那么依赖他,同他关系那么好。
他走了之后龚俊怎么办呢?
龚俊正划着屏幕上他妈发过来的照片,笑着对阿瀚说你看我妈又给我选妃了。
阿瀚也笑着凑上去,说来来来我帮你选。
每个女生都很好看,可阿瀚觉得她们都和龚俊不般配。
他忍不住一个个的挑剔,问这位有没有详细资料啊,会不会做饭,会不会照顾人?
那位是不是太娇小啦?那位好像又太高了点儿……
“操。”他忍不住骂一声,说你这二婚对象好难挑,我怎么看谁都跟你不大合适呢,你之前的老婆到底是什么仙女能跟你凑一块儿去。
龚俊就靠在枕头边笑着看他,说:“他啊。”
“他不是仙女,他是个憨包。”
“他不会做饭,也不太会照顾人,个子也很高。”
阿瀚撇撇嘴:“看来是长得很好看吧。”
龚俊看着他点了点头,说是啊,长得很好看。
“但和好看没关系,我只是爱他而已。”
“都这么久了,还没变吗?”阿瀚沉默半晌问道。
龚俊笑着没答话,只问道:“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像渣男啊?”
“像傻子。”阿瀚如实回答。
“嗯。”龚俊道:“是啊,我不是渣男,是傻子。”
入了冬,火锅店的生意更好的紧,最近龚俊每天天不亮就得去店里,到凌晨才关店回来。
他困得很,阿瀚看得出来。
“明天再选妃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赶紧睡了。”他抬手去碰龚俊的手机。
“那你零点喊我起来。”龚俊对他说道,“我要听你跟我说生日快乐。”
阿瀚搞不明白这人一会儿过生日一会儿不过生日的毛病,但也没再多问,只应下来哄人闭眼睡觉。
龚俊虚握着他的手睡着了。
阿瀚的手象征性地搁在那里,任龚俊毫无意义的攥着一把空气。
他靠在床头看窗外的月光发愣,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我觉得我好像美人鱼。”他轻声自言自语,而后又笑了。
美人鱼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要化成泡沫,落进海里。
零点一过,阿瀚就要魂飞魄散,再也回不到人间。
“还是做金鱼吧,笨笨的,什么也记不得,但好歹能一直陪着你。”阿瀚喃喃道,“好想做一只金鱼啊。”
他伸手虚虚去理龚俊的发丝。
明明是第一次做这个动作,却好像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次一样熟练又自然。
他细细看昏黄灯火下龚俊的睡颜,看那人深俊的眉眼,长长的睫毛,脸颊上淡色的痣。
这不是即时观察得出的结论,而是对心底里默记的验证。
福至心灵一般,他甚至能想起龚俊的头发是怎样的触感,掌心是什么温度,以至于气息,再到心跳,具象化到好似他不再是鬼魂,而是成了空气里的一部分,把自己掰碎了揉在风里,拥抱了龚俊整个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是快到时间了吗?
阿瀚仓皇地抬头去看床头柜上的始终,时针分针距离归一还剩最后一截。
——他不能够再留在龚俊身边了。
他从龚俊掌心一点点挪开自己的手时,虚虚捏了捏龚俊的手指。
龚俊的左手无名指有戒指的压痕,应是戴了很久的婚戒又取下了,印子还没能消掉。
“生日快乐,阿俊。”他站在床边,轻声说道。
“我没有下辈子了。”他说,“但希望你下辈子能和你的爱人永不分开。”
离别被太浓重的不舍牵绊,真是件不体面的事。
他可是在黄泉与神明豪赌的鬼魂,是天不怕地不怕敢赌上永世轮回的疯子。
他要回到那棵歪脖子树上去等着赌约结束的那一刻,神明宣判来临之际,他愿赌服输。
只可惜不能当面给龚俊说一句生日快乐,虽然他已经说给自己听了。
——龚俊,生日快乐。
——希望你不要再难过,不要再想念,不要再皱眉。
——龚俊,生日快乐。
——希望你永远快乐。
阿瀚转身走向门口。
龚俊和他妻子那两双帆布鞋摆在门口的鞋架上。
阿瀚本已穿过门去,又生生退了回来。
——涂鸦,那两双鞋上的涂鸦。
一双是龚俊的画风,水桶上长着个大圆脸。
——“我长什么样子?”
——“等等啊,我画给你看。”
另一双上画着傻乎乎的大笑脸。
——“这是谁?”
——“是你啊。”
那一笔一划,分明是自己画上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