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里都说鬼缠人,鬼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反过来被人缠上。
龚俊自个火锅店也不管了,成天就守在那歪脖子树下等他出现。
那人的火锅店生意好的不行,鬼一直以为是靠厨师手艺,等龚俊人不在店里了鬼才知道原来是靠老板颜值。龚俊一个人守在歪脖子树底下就算了,小姑娘们也来来往往过来陪龚俊守着,鬼怀疑自己再不出现那树早晚得给龚俊守成旅游景点。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小姑娘跟着他?”鬼百思不得其解,坐在老宅子的屋檐上问红姐,“这就是帅哥吗?”
“我刚跟周边的鬼打听了。”红姐拍了拍鬼,她说:“小疯子,这不是帅哥,这是缘分啊。
听他们说龚俊没开火锅店之前是明星,这不和你是一个圈子的么?”
鬼没有名字,或者说他生前肯定是有的,不过被他忘掉了。
跟着被忘掉的还有他的样貌,职业,亲属,爱人......他死后忘掉了人间的一切。
三年来,他从别的鬼口中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他以前应该是个演员。
留在老城区的鬼多半都上了年纪,四十出头的红姐都算顶年轻的,她们生前都不大关注年轻人聚焦的影视圈层。
有鬼说在电视上见过他的面容,却怎么也拼凑不全他的姓名。
鬼没想到他竟能与龚俊有这样的缘分。
想到自己每次看到龚俊就莫名其妙的开心,或许是因为生前真的有几分交集。
也许是朋友,是同事,再不济都是圈内人,至少也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他没在躲了,而是大大方方的在树荫里朝龚俊招手。
那人在初夏的大太阳底下朝他跑过来,鬼看他那百米冲刺般的架势又忍不住笑了,便笑呵呵地坐在石阶上,饶有兴致地抬眼看停在咫尺的龚俊。
“你好,龚老师。”
不知怎么的,一开口就端起了演艺圈的架子,鬼自己都觉得好笑,带着几分逗趣的心思做出要和龚俊握手的样子。
龚俊从梧桐树下一路冲到石阶顶上才刹住车,此时胸膛起伏,急急调整着呼吸。有汗水从他剃得干净利落的短寸中滑落下来,顺着高挺的鼻尖往下流。
他没答话,只是沉默的站在。
站在树荫间洒下的碎光里,长睫缀着鸦羽般的流金。
鬼忍不住去看他眼帘轻颤的幅度。
——龚俊的眼睫一直颤着,像是受惊便会折翼飞走的蝴蝶。
“你好。”
龚俊伸手去抓鬼的手指。
鬼的手比龚俊的手要小上一圈,骨节分明,在盛夏的阴翳里泛着几近透明的青白。
龚俊的手指停在与鬼堪堪要碰上的距离便放了下来。
鬼看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的明朗笑容。
他说你明知道我抓不住你。
鬼收回手叠在膝上,歪着脑袋对龚俊笑道:“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你不是怕吗?怎么还来找我?”
鬼恶作剧般地去揪龚俊的衣角,非要让那人看自己的手如何变成光点碎掉又拢起的样子,他本不爱折腾人,却不知为何在龚俊面前改了性格。
“我是鬼哎。”
“我知道。”龚俊抬手替鬼去挡枝叶间细碎的曙光,笑着答道:“我不怕的。”
鬼显然没想到前夜还在树下吓到哭鼻子的龚俊一下子就川剧变脸,他挠了挠头,愣了会儿才试探的切入正题,他说哎,你是不是认识我啊。
“我知道你叫龚俊,以前是演员。”鬼轻声同他说道,“我死后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他们说我以前也是演员。”
“你认识我吧,龚俊。”
“不认识啊。”龚俊只是笑,他说我以前演戏的时候可糊了,也没怎么跟圈内人交朋友,一心只奔着赚钱去了。
鬼有片刻失意,却又很快自嘲的笑笑,他说那我大概也很糊吧,咱们糊到一块去了谁也不认识谁。
“哎,还以为至少能知道个名字呢。”鬼砸了砸嘴,往石阶上一躺,懒洋洋像只家猫,“你坐着歇会儿吧,不用给我挡,我不怕太阳。”
“你没有名字?”龚俊顿了顿又问,“你不怕太阳?”
“我没有名字别的鬼都叫我‘疯子’,你随便叫什么都行。”鬼笑了笑,他说因为是“疯子”,所以不怕太阳。
“为什么?”龚俊追着问他。
“你问题真多。”鬼掀开眼帘瞧他一眼,“那你为什么老缠着我?”
“我有个朋友,去世几年了。”龚俊勾着嘴角,眼睛却没有笑,他说你们很像。
“我很想他。”他轻声道。
鬼忽然为自己这揭人伤疤的行为懊悔起来,他清清嗓子坐起身来问龚俊:“真的吗?”
“那我长什么样子?”鬼说道,“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镜子什么的也照不出来我。”
“等等啊,我画给你看。”龚俊在他身边坐下,抬手去折节树枝,一本正经的在积灰的石阶上划拉起来。
鬼认认真真凑过去看龚俊画出个长着大脸盆子的水桶,顿时又气又笑,他说我还以为你唱歌关了上门画画能开扇窗,怎么全给堵死了。
“你听过我唱歌?”龚俊有些诧异的看他。
“啊,我以前天天睡在那树上,你走夜路哼歌我都听得到,我之前也经常笑你,但昨晚居然被你听到了......”鬼想到昨晚龚俊掉在地上的蛋糕不由得有些尴尬,他问道:“你昨晚给谁过生日啊,那蛋糕......”
“给我老婆”龚俊答道。
“完了。”鬼憨憨的一拍手,他说这真不好意思,你老婆生你气没有?
“如果他还在的话,肯定不会生气的。”龚俊笑着摆摆手,“他脾气很好。”
“我买蛋糕也就给自己一个念想,他早就吃不到了。”
好家伙,接连踩雷。
鬼没想到这成天开心果似得男人能有这么凄惨的身世,一时哑然接不上话来。
红姐幽幽地从石阶上下来,同他们擦肩而过时啧啧咂嘴,她说造孽啊,这人怎么克完朋友克老婆。
“......不好意思。”鬼嘴皮子利索却不擅长怼人,半天磕磕巴巴又憋出个道歉来。
他本以为自己够惨了,没想到龚俊比自己还惨上半分。
这世上从来都是离去的人不如留下来的人痛苦。
龚俊的妻子朋友都去世了,鬼想想就觉得心里怪难受的。
“你朋友叫什么啊?”鬼怎么看龚俊都觉得可怜巴巴的,不知道打哪儿来了股不具名的保护欲。
想让这人一直开心,一直笑,不要难过,不要掉眼泪。
他说反正我没名字,如果你很想你的朋友就用你称呼他的方式称呼我好了,反正这人间只有你看得见我,这缘分交个朋友也不错。
“他叫阿瀚,星河浩瀚的瀚。”龚俊答道。
“我可以叫你阿瀚吗?”
“阿瀚......”鬼从龚俊手中拿过树枝,在地上写下那个字,他笑着说好啊,这个名字可比疯子好听多了。
“阿瀚。”龚俊喊他。
鬼就抬起头,笑着应下。
“那阿瀚叫你什么?”鬼问龚俊。
“他叫我阿俊。”
“幸好幸好。”鬼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叫你俊俊什么的,那我真叫不出口。”
龚俊低声道:“我老婆叫我俊俊。”
“幸好我不是长得像你老婆。”鬼笑得很开心。
“你这就很没有职业修养了,我们做演员的,不管什么角色都得很快接受好不好。”龚俊抬手做出要拍他脑袋的样子。
“是是是,那我没有龚老师专业。”鬼无奈的摇摇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龚俊进行这样小学生般的对白。
他低头继续去划拉树枝,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龚俊凑过去问这是谁。
“是你啊。”鬼笑着说。
龚俊和他凑得太近了,近到他能看清那人蹙起的眉头和并未融进眼底的暖意,那浓重的忧愁薄薄一层附在眉宇之上,是以笑容粉饰整张面皮却不经意剥落的金漆。
鬼不忍细看。
生离死别他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得太多,却不愿有一桩再落在眼前这人肩头。
为什么呢?
鬼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忘掉了一个愿意扮演龚俊故人的原因。
可那么多事情都忘记了,尸骨与墓碑都寻不到的无名鬼又怎能抽丝剥茧去寻这一桩。
他别开眼去,在自己的新名字后添上一个“俊”字。
“阿俊阿俊,不要皱眉。”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