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一次看见那个鬼是在五月的夏夜。哼唱与笑声在晚风中晃晃荡荡,有风起一片新绿梧桐正落他肩上。
他攥住那片梧桐叶,仰头去看歪脖子树,看坐在树杈上的鬼魂。那是个样貌清俊的男鬼,倚着满树在风中簌簌晃的碧叶,一双深情眼眸似盛了星子,就那样静静望着他,勾着嘴角笑得开怀。
视线在月光中相融的一瞬,鬼惊的往叶子里藏了藏,却躲不掉树下男人追着他的灼灼目光。
他笑不出来了,尴尬地去唤在树下伫着的红姐,说怎么回事他怎么能看到鬼?
红姐也是鬼,乘着晚风悠悠荡过去,和龚俊撞个满怀,魂灵散开又如雾般轻轻聚起,她懒洋洋的下了一个定论:“他看不见其他鬼,只看得见你。”
鬼认识龚俊挺久了。
龚俊是南城老街那家火锅店的老板,看起来是一个生人勿近的大帅哥,却成天乐呵呵跟个傻子似的。
龚俊仿佛是踩着鬼心尖上那点欢愉长成的开心果儿的,鬼每次看到他无忧无虑的笑容就会莫名的欢欣。
鬼无处可去,每晚都睡在巷口老梧桐树上,这也是龚俊夜里关店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常常在树上看着那个高长腿的男人的走路,看他偶尔走路磕绊一下或是哼歌跑调,鬼就会笑得不停。
鬼未曾想过有一天他会被龚俊逮个正着。还是在那人哼生日快乐的时候。
在人间游荡了三年的鬼没摊上过这种事,只是不知所措的呆在树上瞧那男人,看那人如水墨勾勒而出般的深俊眉眼,汪着一潭令他陌生极致的悲戚。
再往细了看更像是错愕牵扯出的复杂情绪,直直连着灵魂震颤,试探着张口却又难以成句,竟是连手中提着的蛋糕都砸在了地上,一滩奶油从纸盒里漫出来,砌上月光,又攀上那人刷洗干净的白色布鞋弄脏了。
鬼仓皇起来,他冲红姐喊:“怎么办,我把他吓成这样。”
原来平日里那么爱笑的大傻子是一个胆小鬼,鬼在心里叹气。
不过这也算是人类的正常反应,谁能受得了大半夜看到树上有个鬼对着他笑。
胆小鬼好像快哭了,他看龚俊泛红的眼眶,里头氤氲的泪似乎只需一阵柔风便要决堤,下起一场淅沥沥大雨。
鬼见不得人哭,更看不得龚俊哭。
他只希望这人能天天傻笑给他看,供他这无趣至极的孤魂野鬼一些欢欣。
“这小子不会给你吓傻了吧,怎么撞鬼了还不跑,搁着落地生根啦?”红姐也纳闷道。
“还是我跑吧,我受不了把一个大男人吓得嗷嗷哭。” 鬼忿忿地从树上跳下来,却没想到龚俊竟向他迎来。
他惊诧地看着龚俊向他伸出胳臂,没躲开,只擦着那人的身躯如雾般飘散又聚来。
鬼听见龚俊低声喃喃着什么,那人声音本就低沉,呢喃噎在喉头,鬼没能听清。
错身刹那瞧见那人湿淋淋一双眼睛,心里有块地方像是坍塌一块下去,早就失去五感的鬼竟恍惚觉得胸腔一痛,令他后知后觉咂摸出几分从前做人的滋味。
——喂,傻子,别哭啊。
他想开口去安慰龚俊一句,却又怕自己把那人吓得更狠。
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在晚风中晃荡着走远了。
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多到看不到傻子掉眼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