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大教堂的白鸽从钟楼顶端俯冲而下,树枝上挂着万物最后的思念,万物本末,有始有终。
这只白鸽会从梵蒂冈一路向南,掠过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掠过但丁长眠的灵柩,穿过那不勒斯腥甜的海风,从维苏威火山锥再出发,抵达地中海。
然后呢?顾渊撑起伞,隔挡来自西伯利亚的一场雨。缓缓踱步,广场里的鸽子们无端惊起。
这只白鸽横渡地中海,来到X国和Y国的边界,在一片硝烟战火里衔起一只白玫瑰,枪响之后,折断翅膀。
她中途坠落,玫瑰在地上碎成一瓣一瓣。
池喻所在的庇护所被恐怖分子炸成碎片,一片完整的裙袂都没留下,不存在所谓的尸横遍野。无国界医生组织紧急通知他支援时,只看到现场一片混乱,房屋倒塌,随处的叶子上滴滴答答落着血,池喻的单反面目全非,镜头在地上碾成碎片。
他只带走了仅存的内存卡,还有那张池喻常坐的大石头上,安静地放着她的日记,冰凉的血液横铺在石头上,安静地诉说前一秒这本日记主人慢条斯理的眉眼。
在下一秒就什么都没了。
教堂的钟声响起,唱诗班隽永的声音四面回荡。
他之前一直好奇,池喻每天都写日记,到底在写什么。
顾渊在心口画了十字。
“没什么。”池喻眯眯眼睛,把日记合上,置于掌中,微笑着看着他。
“就是一些……需要我亲自去记住的小事。”她说什么都不给看,眉眼弯弯,安静之中又带着笑意。
顾渊闭目祈祷。
距离上次战争已经过去两年,这是他第八次来到幼发拉底河流经的国度,X国,又是一无所获,归途路过梵蒂冈,饶是从前不相信耶稣,也来沾沾圣光。来来往往的教堂里突然停下一个人,这在人海中显得很扎眼,尤其是身形修长,体态挺拔,五官俊朗的东方男子。
他穿着一身黑色外衣,夹在手臂中的伞也是纯黑,从战争中走出来的人,对于五彩斑斓的色彩总是有所忌惮,他也不例外。
“10月15日,X国的战火已经蔓延到市中心,居民也无法正常生活,到处都是火灾和枪声。”
“我想,维和部队什么时候会来。”
这一行被笔者在日记本上重重划去,又补道:“权利的背后永远是数以万计的尸骨未寒。
池喻的日记本只写了大半,她说这是她遇见顾渊开始,换了一本新的日记本,有时候每天都写,有时候一周就一篇,扯些细碎的语言。
10月15日。这是池喻遇害的前一天。
日记本被烧得不像样子,有些纸张一碰就碎,被顾渊用树胶套子封起来,笔记看起来很模糊,但是很好看。
顾渊第一次认识池喻,就是因为她的一手好字,那种不需要任何矫揉造作的笔锋,独属于一个人的韵味就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好看。
池喻一直笑称自己是江湖体,明明是颜体,字里行间却是行书笔法,顾渊却从未见过如此有风骨的字迹。旁人怎样都模仿不来。
他曾问过那些和池喻生前保持密切联系的同事,问她在遇害之前有没有练过什么特别的字体。
“那个鬼地方,池记者再神通广大都不可能练字的吧。”
“比如……簪花小楷?”顾渊问。
“不可能的,池记者最不喜欢这些女孩子气的东西。”
“哦……顾渊望着日记本上的簪花小楷望得出神,那是一种很整齐的字体,笔锋像是一笔一画绣上去的一般,他曾拿着单反拍下照片,将字迹放大放大再放大,知道连看汉字都觉得陌生,才觉得里外都来得蹊跷:池喻去世的前一天,这页日记,到底是不是她写的?如果是,她为什么会一夜之间换掉了熟悉多年的字体,如果不是,那么伪造这篇日记的人为什么不将前面的大半本都销毁?因为一个有最基本观察力的人,都能通过前后字迹对照看出这其中诡秘。
这两年,他一直在找。如果见不到鲜活的池喻,他就要找到她遇害的原因。为什么战斗机会毫无征兆地轰击一处没有军队驻扎,早已战略性转移的废弃军营?为什么池喻会出现在一座和她当日行程安排南辕北辙的军营里?为什么日记本最后一篇的字迹不属于池喻?
为什么他差一点点以为将拥有一生挚爱,命运却用最痛的方式在他脑后重重一锤,忘却成为高昂的奢侈品,从此往后梦魇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