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或许是春天结束的太晚，今年的暑气似乎比往年都要久，立秋之后，天气还没有渐渐凉快下来，反倒是越来越热，不过雨水倒是不少，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下个不停，北方的气候虽不比南方湿热，但也架不住没个晴天。

田间的农人从开始说雨下的好，到后来渐渐埋怨老天，这雨再下，地里的庄稼就要淹了，于是趁着雨势稍小，赶忙去田里挖一挖水渠。

刘协伸手试了试屋檐外的雨，微微叹气，吩咐了小花一声，也打了把伞摸索着朝外走去。“哥，我跟你一起去吧。”小花担心自家哥哥一个人上山危险，拿着雨伞就要跟他一起走。

刘协摆了摆手道：“不用了，路滑，你去不安全。”

小花一皱眉头，心里忍不住想，自己再怎么样也比刘协看不见强啊，张嘴正要理论，却被刘协制止住了。最后只能气冲冲的帮他背好竹篓，一遍又一遍的嘱咐他要小心。

她这哥哥，平时看起来不声不响，做什么都行，可一旦决定的事谁说都不愿多听一句。

真是头倔驴。

上个月采的草药几乎要用完了，偏偏不巧又遇到这么个连着的雨季。

刘协十岁的时候发过一场高热，再醒来的时候眼睛就看不见了，还落下个体弱多病的身体。可惜没过两年，父母也双双归去，留下这么个小瞎子，住在山脚的刘家村里吃着百家饭长大，也算没绝了刘协的命。

后来长到十五岁，村里来了个赤脚大夫，见刘协可怜，便收他做徒弟学医术，在外面晃荡小十年，刘协带着一身伤又回到了刘家村，住回了爹娘留给的房子里，每天帮村里人看看病。

不过，听别人说，刘协这小子是从外面惹了祸，师父的命也搭了进去，所以才回刘家村躲着，不过究竟是真是假，那人也说不明白。刘协那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慢慢的成了村里人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小子，下着雨干什么去？”地里的老刘头看见拿着竹竿往外走的刘协，忍不住问了一句。

刘协侧着耳朵听出了老刘头的声音，笑着回答道：”是刘叔啊，我上山采药去。“

老刘头抬头看了看天，这雨一时半会根本停不了，这孩子还是个瞎子，心里担忧他会出什么事，便劝道：”山上的路不好走，不如等雨停了再去吧，到时候刘叔跟你一起去。”

“不用，刘叔，您也知道，我这身体一副药都不能落下，倒是您，早点回去吧，您那头疼的老毛病可受不住这雨。”

“唉，都是老毛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老刘头叹了口气，刘协也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只是朝老刘头微微一笑，然后往山上走去。

山路渐渐难行，刘协走的有些吃力，下着雨的山林气味复杂，湿润的水汽混着泥土，连带着腐烂的味道。刘协摸索一番，终于在无数的草丛里摘了一把不起眼的叶子放在竹篓里，蒙着黑布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这片山林刘协来过不少次，药草的位置虽说早已烂熟于心，不过为了保险还是让小花在旁边的树上留了记号，半月没来，记号倒还在这里。

刘协用手里的小竹竿敲敲打打，沿着山路向深处慢慢行走。下雨的山林路又滑，正常人都要小心翼翼地，反观刘协，脚下没有丝毫犹豫，稳稳当当地行走在山林之间，若是没有手里地竹竿和眼睛处地黑布，一般人怕是一点都不信他是个瞎子。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刘协走的有些累，晃了晃背后竹篓里的草药，差不多够撑过这个潮热的雨天。于是他寻了块平整的石头，也不管石头上的雨水，随手抹了两下，大剌剌的坐在那歇脚。

山林里静悄悄的，连鸟叫声都听不见，耳边只有雨打在伞面和树叶上的声音，刘协一身青衫坐在那里，竟巧合般与背后的树林融为一体，叫人觉得刘协似乎本身就是这山的一部分，没了他，这带着雾气的林子便缺少三分意思。如果他不是个瞎子，大概说亲的人要踏破刘协那小破屋的门槛，温润如玉四个字用在他身上也不算委屈。

不过还好，所谓眼瞎心不烦，刘协自己也乐得自在。他随手从石头旁摘了片叶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扔进嘴里细细嚼着。这叶子发苦，能苦到人心里，刘协却像尝不出味道一样，嚼完一片，又揪了另一片，看他这样子，不像是在歇脚，更像是在等待什么。

林子里的风似乎改变了方向，朝着刘协吹过来，刘协微微一笑，伸手用宽大的袖袍在面前拂了拂，驱赶开的，是一个人的手。“这位公子，在下是真的瞎子。”面前的人似乎有些尴尬，佯装不在意的微微咳嗽两声，”你怎么知道…“你身上有气味。”刘协朝旁边挪了挪，示意面前的男人坐下，“在下不才，对气味有些敏感。”

男人似乎相信了这套说辞，顺着刘协坐了下来，“你是从什么…”

“刚刚才发现。”其实不然，在进山不久，刘协便发现似乎有人跟着他，原本刘协以为是老刘头担心自己一个人，不放心也跟了过来，但这人的脚步极轻，完全不像个年过花甲的老头，没点功夫在身断不可能有这样的脚步，刘协一时吃不准这人想干什么，况且今日上山除了采药还另外有事，无奈之下只能坐在这，等这人下一步的动作。

男人接连两次被打断，脸上却没有半分不悦，他盯着刘协的脸看了良久，末了轻笑出声，

“真有意思。”说完，身形一闪，消失在雨里。

刘协叹了口气，又等了半刻，才出声叫了一句：“师父。”

一个白胡子老头豁然出现，如果老刘头也在，他必然能认出来，眼前这个，就是当年的赤脚大夫。

“师父，您老人家就不能换个地方跟我见面吗？瞎子上山容易出人命。”刘协不轻不重的抱怨一句，脸上还带着些许的无奈。

白胡子老头一巴掌拍在刘协的脑门上，拍的他身形晃了晃，“你要是能摔死，当年我就不用你了。”

刘协没接话，只是笑着又摘了片叶子，这次，他没再像刚才那样放在嘴里，而是用手碾碎，放在鼻子下使劲闻，活像个大烟鬼。老头也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找补，良久之后，他开口道：“为师对不起你。”

刘协习以为常的挑了下眉，说道：“师父，孩儿跟在您身边的这十年算是偷来的好日子，如今再还给您，也是应该的。对了，刚才来的那个，是那边的人吗？闻着味挺像。一股常年散不去的血腥味，熏得我差点没死过去。”说罢，刘协装模做样在鼻子面前扇了扇。

“是。从上山就开始跟着你，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这两天…你小心点。”

“得，好不容易才把这住熟，现在又得背着包袱滚蛋了。”刘协那蒙着黑布的眼睛里应该带着点悲伤，“天下之大，竟没有我这苦命人的容身之地。”

白胡子老头脸上染上了一丝怒气，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严肃，”刘协，不该想的事，莫要想。”

“知道了。”

“等所有事尘埃落定，你的眼睛我会帮你治好。”这话说完，白胡子老头也消失在山野外，没了踪迹。

不该想的事。

刘协自嘲似的笑了笑，自己大概还真没有什么不该想的事了，活不活着，除了这便宜师父，还有谁在乎？自己在这世上的唯一羁绊，好像也只有这个了。

罢了。刘协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湿的雨水，将别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哼着不着调的山野小曲往山下一步一步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