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魏婴现下身体如何?”
“回禀仙督,老朽制的药只是让魏公子安心沉睡,于身体并无伤害。方才老朽观魏公子的脉象,身体倒是无甚大碍,只是……”
“但说无妨。”
“请仙督借一步说话……”
……
屋内烟波袅袅,奇香顺着口鼻丝丝钻入魏无羡体内。此时他只觉耳边嗡鸣声不断,扰的他心烦。闭目躺在榻上,看似睡得很沉,眉间却是紧皱的。
头脑昏沉,睡意格外汹涌,似乎怎么都醒不过来。其实内里并非意识全无,只不过无法清晰感知到外界动静。
慢慢的,他放弃了,甚至有点绝望的认为,莫非自己大限真的要到了……
可是他又不甘心,睡前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是被什么人晕倒带走了,而且这儿的气味也不是他在山腰那间草屋的泥巴味啊。
不行,现在还不能死!这里还不知道是什么鬼地方呢……
魏无羡有些难过的想着,好不容易找到了个隐蔽又不容易被发现,还能一眼望到云深不知处的地方,就是爬也得爬回那里再死。
生前就只能远远的望着他,自己那时还不自量力,十六年前时,一度认为这么远的距离太过痛苦。
可现在魏无羡却觉得,死后如果也还是能远远的望着他……
就算望不到他,远远的望着云深不知处,偶尔能与那儿传出来的朗朗读声,泠泠琴音作伴,能这样一直望着,也是好的……
他这一分为二的人生,一半为了江湖道义,他舍身为人义不容辞,一半为了恩情仇恨,他该报也报了,该还也还了。
云梦江氏对他的恩,他金丹抵出去了,命也抵出去了。他欠师姐的债也好好站着任金凌刺了一剑。射日之征他打头阵灭了岐山温氏败类,观音庙之战他奋不顾身,金光瑶也已身死魂消……
其实,他还有一个秘密。一个自献舍归来后,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二)
自从那日被献舍归来后,他第一次使用鬼道操控邪祟,第一次吹奏陈情,身体中那种生机流失的感觉,每每想起,都令他无比痛苦……
起初时,他只觉着震惊,也曾一次次夜深人静时,自己偷偷的运气调息,然后再一次次无能为力的放弃。
尤其是每每失败后,想到一墙之隔的蓝忘机,重生归来后,心底那藏了近二十年,死灰复燃的隐秘心思再次被扼杀的干干净净……
他只能红着眼眶无声的留泪,独自痛苦,而后白日里依旧生龙活虎的与蓝忘机查询真相。
有时他也想,他魏无羡此生,仿佛谁也不欠了。若有剩下的,那皆是世人欠他的,但他不屑于计较,也懒得去在意了。
可若是说,还有何不甘……
不!此时已然不能说是不甘了。
所谓不甘,就是要有反抗的资本,像当初射日之争,像观音庙杀金光瑶,这些他都还有一击之力。
现如今于他而言,那个想法充其量不过是个遗憾的,永远也见不得光的笑话罢了……
过了不知多久,耳鸣声终于淡了一些,魏无羡有了一点点的知觉,才听清楚那嗡嗡的耳鸣声其实是身边两道声音一直在交谈着什么。
魏无羡忽然心一凉,他奶奶的,勾魂使都来了!
哎!也不知道我这个夷陵老祖死了以后可还有与这些阴兵鬼将斗上一斗的力气……
此时,他也只是自身有了些许意识,对外界的感知依旧很模糊,只能隐隐约约辨别其中一道声音似乎很是苍老喑哑,而另一道却清冷低沉。
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可还未等他听清楚二人到底说了什么,接着便又是一阵令人无法挣扎的睡意袭来,将方才那须臾清醒的一点意识席卷一空。
魏无羡再次沉睡之前,拼了命的想睁开眼睛,却力不从心,只堪堪睁开了一条眼缝。
门外透进来的白光里,他只看见门口处一席模模糊糊的白色背影,和身旁的一位佝偻老人的背影。
(三)
寒室。
蓝忘机端坐于主位,看向坐于下首的老者,沉声问道:
“魏婴究竟有何不妥,门主现下尽可详说。”
老者微微颔首,而后轻抚胡须,解释道:
“方才在屋中不便言说,只因那沉睡药物按照仙督吩咐,怕对魏公子身体有碍,不敢多用。老朽看魏公子方才眉宇间隐隐有些清醒之际,便请仙督单独说话。”
说着,他轻叹一声道:
“方才老朽把脉之时,发现魏公子的脉象着实十分奇怪。明明魏公子看起来似乎只是弱冠之年,除了看起来有些虚弱之外,并无重症之兆,可这脉象摸起来竟是如同暮年老者一般迟缓无力。
这种脉象奇就奇在如若真正放在迟暮老者身上,倒也算康健,可魏公子正当年少,脉象怎能是一副油尽灯枯之态……
先前若非仙督提前告知,只怕老朽一时间也找不出缘由。依老朽所见,一般献舍之痛本就非常人所能承受,不仅献舍之人痛苦而亡,灵识出体之时便烟消云散,魏公子身为被献舍之人,当年身死之时,灵识出体后本就脆弱,极易溃散,又四处漂泊十六年,是以虽成功入体,却根本无法与常人相比。
说着,老者犹豫的看了一眼蓝忘机,见他目光紧紧盯住自己,赶紧接着道:
“更何况,魏公子现如今以凡人之躯,继续修习诡道术法。这副躯体亦是没有金丹护体蓄力。虽魏公子心性坚定,未曾因此入魔。
但此道损身极为严重,追根究底,魏公子是献舍而归,魂魄本就虚弱,不同于十六年前。此时,没有金丹蓄力便只能是以寿命相抵。
是以,再结合老朽方才所诊脉象,现如今,魏公子虽身体并无疾症,但……阳寿怕是所剩不多了!”
阳寿……所剩不多!
最后一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蓝忘机耳中,他怔愣着抬眼望向老者,眸中满是不敢置信。
他也曾担忧,是否在他疏漏之时,魏婴受了什么伤隐瞒自己,或是……或是如同上次一般的恶诅,可他再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满心奢求了十六年的重逢,等了十六年的人,还没开始便悲剧已成定局。
一切的一切,如同风过指间一般,终是一场空。
慢慢的,白色广袖下的手缓缓攥紧,那老者见状,也不便多言,屋里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
良久,那只手才似是脱力一般,微不可查的松开来。
蓝忘机开始气息不稳,面色沉重,缓缓垂下的眸中开始一波牵连一波的涌上惊涛骇浪般的沉痛与后知后觉的懊悔……
他依旧不愿相信,也不知是否在疑问,只听声音颤抖道:
“怎会……”
他下意识开始细细回忆,自魏无羡归来后,那段时日朝夕相处中,二人之间的点点滴滴。
其实,那时他的确察觉过,也疑惑过他身上一个又一个的可疑之处。
譬如:为何他自初见那日便总会莫名晕倒?可平日里却又能打能杀的,半点不见虚弱?
为何,他可操控世间所有邪祟,被称为夷陵老祖,却说解不了自己身上的区区恶诅?
为何他到最后也不愿随自己回云深不知处?可先前待在云深不知处之时,他眼中分明是很喜欢的……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处,为何那日二人分别后,他并非如所言那般去游山玩水,逍遥快活,而是……将小苹果送了人,自己却守在离云深不知处不远的半山腰,寻了一处僻静的土砌茅草屋住了下来。
(四)
蓝忘机与他分别后的这些时日,处理完仙门事宜后,才想起先前魏无羡的身体状况,而后总是隐隐担忧着。
虽然魏无羡只是偶尔会有一些状况,但也很可能是因为莫玄羽那副躯体过于孱弱,或者肉体凡躯,没有金丹护体,时常有些病痛也许是正常的。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总觉得不踏实。
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是一派沉稳,十几岁时在不夜天面对温氏欺辱也依旧面不改色,这些天却仅仅因想起这些而总是心神不宁。
关心则乱。
这位老者乃岭南婆娑门门主。婆娑,乃生死之意。
婆娑门弟子以医死人,药白骨的医术闻名,但门中弟子却全非修行之人,也并非为哪方势力效劳。
他们医术精湛却也性格古怪,向他们求医问药必然要经历好一通刁难。
但前些时日,岭南一大仙门世家觊觎上婆娑门医术,想收其门派为家族所用,却不想遭到了婆娑门弟子的强烈反抗。
那位家主在岭南也算是个土皇帝,平日里便行事霸道,身为驻守当地的仙门世家,不懂得护佑一方,反倒是门中弟子欺男霸女之事没少干。
那世家家主横行霸道惯了,未曾料到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竟丝毫不给他面子,一怒之下便派家族弟子前去抄了婆娑门。但婆娑门也不是软骨头,虽然门中弟子毫无灵力,但医术精湛毒术自然也够精湛,一时间两边死伤无数。
可终究还是婆娑门吃亏严重,毕竟门中人赤手空拳,再怎么也比不上御剑飞行,术法颇多的仙门子弟。
后来,思追等人外出历练,途经此地恰巧碰上了。按理说,此等奸恶之事被姑苏蓝氏嫡系弟子碰上,姑苏蓝氏如今可是名副其实的五大世家之首,而含光君又上任仙督之职,统领仙门百家,那家主若是稍稍识相一点,也该赶紧收手了。
可不想,那家主当时看着自家门中弟子死伤无数,自觉骑虎难下,竟是仗着此处山高皇帝远的,又想着蓝忘机刚上任仙督,位置都不一定坐得稳。是以蓝家几名小辈制止那名家主不得,竟还被威胁不得多管闲事。
最后无法,几个小辈只好直接列阵,破了那家族的阵法,救了数十位婆娑门弟子。
可思追几人虽然天赋高,可终究还是年幼,几十载的日夜差距不是天赋可以填平的。几个回合下来,便败在了那名家主手里。
好巧不巧的是,思追等人碰到此事之时,景仪刚好去山脚边小镇买干粮,回来之时正赶上几人被那家主一招击退,摔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出。
看见思追受伤,景仪下意识就要冲出去,可那时他那副平日里除了怼人一向不甚灵光的脑袋此刻却破天荒的灵光了一次。
只见他刚要冲出的脚忽然一顿,而后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停了下来。
他想,思追可是他们几个小辈里的楷模,论修行论术法一向遥遥领先,连他带着这么多同门都打不过的人,自己冲出去单打独斗岂不是白白送死?
可蓝氏家规有曰:不可贪生怕死,抛弃同门。
而且就算没有家规,他蓝景仪也不是那种抛弃同门的贪生怕死之辈啊!要死一块死,但也得有人收尸啊,死后不得光荣一把吗?
于是他忙将蓝氏传讯蝶放了出去,将情况一五一十的跟蓝忘机禀报后,一咬牙,拎着佩剑就冲向那名正要对思追下手的家主:
“啊!!!我跟你拼啦!!!蓝氏剑法第四剑——天外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