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梁帝都。
川流不息入城的人流中，一辆青篷双辕的马车不起眼的夹杂在其中，摇摇缓行，在距离城门数丈之地停顿了下来。
车帘掀起，一个月白衣衫，容颜清朗的年轻人跳下车，前行几步，仰起头凝望着城门上方的“金陵”二字。
走在马车前方的两名骑士察觉到后面有异样，回过头看了一下，一齐拨转马头奔了过来。
这两人都是贵族公子的打扮，年龄也大致相仿，跑在前面的一个远远就在问：“苏兄，你怎么了？”
梅长苏没有回答，却忽然听见身后他刚才下来的马车上传来一声轻咳，随即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梅长苏回头，那骑马过来的两位公子哥显然也是听到了这番动静，三人一起看向车内，另一位公子诧异道：“莫非是那位小兄弟醒了？”
二人下了马与”苏兄一起静待片刻，却不见车内的人出来，那最先开口的人便上前两步一下掀开了车帘。
身边的人抬手阻拦不及，“二弟……”一声呼唤还半含在口中，却已经猝不及防的与车内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那车内的小公子维持着手臂前倾、半弯腰的姿势，抬眸将车外三人齐齐打量了一遍，随即唇角微翘，温声道：“这位公子，可否为在下让个地方？”
这位小公子的姿势看起来像是正预备下车的模样，谢弼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微红的忙退开两步。
聂怀桑跳下车，与三人对面而立，捏着他的宝贝扇子行了一礼：“在下清河聂氏聂怀桑，不知三位是？”
梅长苏眼眸闪了闪，又不动声色的收敛了。
三人还了一礼，其中一人上前道：“在下萧景睿，这两位一位是我的好友苏哲苏先生，另一个是我二弟谢弼。”
聂怀桑顺着萧景睿的介绍再次大大方方的观察了三人一番，对上沉默微笑的苏先生的视线，不禁微微一愣。
但随即就意识到不对！
他见三人皆气质不凡，且年轻的两位都有佩剑，还以为是哪个仙门世家子弟，却不想这位萧公子自我介绍时并未提及家族，他还想莫非是不出名的散修？
可随即他就意识到，再是不出名的散修，也不可能没听过四大仙门世家清河聂氏家主的大名——哪怕是带着贬义的“一问三不知”呢——事情好像有点儿不对。
聂怀桑捏着扇子扇了扇，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不知这是何处？我又怎会在此地？”
说起这个，谢弼就有话说了。
“聂小公子三天前不知为何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了苏兄的马车上，不仅砸烂了马车顶棚，还险些将苏兄砸伤了……”
聂怀桑惊了一下，忙一脸惶恐的看向苏哲——这位苏先生一看就很虚弱的样子，该不会就是被他砸伤的吧？！
“咳……谢弼。”梅长苏打断了谢弼的话，轻笑着对聂怀桑道：“聂公子别听他的，你落下来时并未砸到我，我这是沉疴旧疾了。”这位聂公子心里想些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一眼就看穿裸，猜都不必猜。
聂怀桑立刻很明显的松了口气，扇了扇风，“这就好这就好……”他说着说着猛地一顿，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意思有些不好，仿佛是说人家旧疾难愈很好似的，又讪讪的收拢住扇子，一脸忐忑的看着苏哲，“苏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梅长苏故意板起脸，不悦的质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的意思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聂怀桑结结巴巴的考虑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说辞，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旁边的萧景睿终于看不过眼了，笑着拍了拍聂怀桑的肩膀，“聂小公子别急。”他对梅长苏吐槽道：“苏兄，你可真是的，怎么连小孩子都欺负？”
“啊？！”聂怀桑懵了——小、小孩子？谁？他吗？
看他这一脸茫然的模样，萧景睿和谢弼都忍不住笑了，就连梅长苏也绷不住笑了出来。
聂怀桑：“……”
聂怀桑扇了扇扇子，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故作淡定的换回原来的话题：“这是哪里啊？”
萧景睿道：“这儿是大梁的帝都金陵。”
聂怀桑顺着他的手看到了城门上的那两个字。
“金陵？”这就更不对了。
任聂怀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有哪个地方是叫这个名字的，大梁又是哪个国家？
不过，果然不愧是帝都，这里连城门也与他处不同，看起来似乎格外的巍峨坚实。
虽然聂怀桑还没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些猜测了，只需再证实一下。
但在这之前……聂怀桑看向苏哲。
他先前就注意到，“金陵”二字一出，梅长苏脸上的笑就缓缓消失了，他仰望着城门，表情凝然不动，一头乌发被风吹起，有几丝零散的覆在苍白的面颊上，使得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沧桑与悲凉。
——看来他之前的感觉没错，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还是个十分敏锐的聪明人。
有意思！
聂怀桑握着扇子慢悠悠的扇了扇，心里升起些许兴味——总归大哥的仇已经报了，他也终于有机会可以放松下来给自己找些乐子。
“苏兄是不是累了？”不同于聂怀桑看热闹的心态，萧景睿注意到他苏兄的异常后就十分关切地道，“就快到了，今天可以好好歇歇。”
“景睿，”梅长苏毫无颜色的唇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我想在这里再站一会儿……这么多年没来，想不到金陵城几乎丝毫未变，进了城门后，多半也依然是冠盖满京华的盛况吧……”
萧景睿微微有些怔忡，问道：“怎么苏兄以前……来过金陵？”
“十五年前，我曾在金陵受教与黎崇老先生，自他被贬离京后，就再没有回来过。”梅长苏幽幽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似要抹去满目浮华，“想到先师，不免要感慨前尘往事如烟如尘，仿若云散水涸，岂复有重来之日。”
聂怀桑扇扇的手微微一顿，见萧景睿与谢弼都神色肃然，心中明了——他虽不知这位黎崇老先生是谁，但看起来大概与他那里的蓝启仁老先生地位差不多，不过以这三位的表现来看，只怕黎老先生比蓝老先生在学子心目中更受尊敬，且遭遇只怕也大相径庭。
果然，就听萧景睿低声劝道：“黎老先生若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苏兄你为他伤感，有损身体。你身子不好，我们本来是请你到金陵散心养病的，你若是这般郁郁不欢，倒让我们这些做朋友的觉得过意不去。”
——到一国帝都散心养病？
聂怀桑仔细看了看萧景睿和谢弼的神色，隐隐对这三人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若非相识不久，便是了解不深。
这苏哲明显是别有目的，但这两位公子目前看来是被瞒在鼓里了。
梅长苏默然半晌，方缓缓睁开双眸，只是他这一睁眼，就对上了聂怀桑好奇的视线，将将要出口的话都卡了一下，他心中一沉，缓了一口气，这才垂眸道：“你们放心，既然来到王都城下，总要哀念一下亡师当年忠心受挫，黯然离京的凄楚之情，岂有一直沉溺忧伤之理？我没有事的，咱们进城吧。”
萧景睿和谢弼仍骑了马在前头引路，梅长苏和聂怀桑上了车安坐。
放下车帘后，梅长苏轻咳了几声，忽然问道：“先前景睿说起帝都时，我见聂公子似神色有异，不知是何缘故？可方便透露？”
聂怀桑倒没想到自己就那么片刻没注意，就被眼前之人察觉了，他摇了摇扇子，惊诧道：“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我认识的一位小辈也名唤金陵，觉得实在太巧了，只是当时苏先生正缅怀令师，在下便不曾多言，没想到苏先生这都注意到啦！”
梅长苏听出了其中似有若无的讽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是嘛，那的确是很巧了。”
他盯着聂怀桑看了一会，视线缓缓下移，落到聂怀桑手中的扇子上，又道：“不过，如今已然入冬，聂公子你不觉得冷吗？”
聂怀桑摇扇的手顿时一僵。
他的宝贝扇子常年不离手，只是修仙之人自结丹后，只要灵力充沛就对天气不太敏感，不分冬夏，他结丹多年，自然也是如此，倒是从未想过凡人看到大冬天拿扇子扇风的人会是什么感想。
该不会觉得他有病吧？
聂怀桑略感尴尬的合拢扇子。
两人默然不语，马车中只余一片寂静。
沉默中，聂怀桑忽然想起一个小细节。萧景睿和谢弼都称呼他为聂小公子，只有这位苏先生，他直接唤他聂公子。
聂怀桑身量不矮，但也算不得很高，至少跟这三位比起来是要矮一点儿的，他的面相又很显嫩，加上这十多年来伪装成了习惯，若是收敛起周身的气势，倒是真的很有迷惑性，以至于经常有不认识他的人会误认他的年龄。
这就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和有阅历的人之间的区别啊。
聂怀桑叹了一口气。
恰在这时，梅长苏不知为何也低叹了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片刻后，各自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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