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颜初故意洒落凌岚水的样子,他躲在草丛里尽收眼底,小姑娘阴起人来倒是有一套,听闻是颜家不久前认回来的丫头,府上待了两年,干出的事确实如颜府人一样上不得台面。
他本也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之人,手段卑劣且下滥,找了条无毒的小蛇吓唬警告她罢了。
没料到是个不死心的,不知从哪儿打听的小道消息用来讨好他,他想着也就罢了,终究是颜家之人心肠够狠毒,这次竟想置凌岚于死地。
贸然杀了她不妥,寻思着只有自己需用些非常手段让她知道这样做的下场。
月悄然积了一池清辉,倾泻流淌在灌木丛生的小院,落下如墨痕般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寂淮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身姿绰约的女人,一袭扶光烟霞蝶纹罗裳,青丝半绾,五官模糊,却不难看出面容姣好,还依稀看出她在温婉的笑,莫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寂淮心头,他蹙眉眨眼想看清这近在咫尺的面庞,最终还是无用。
他浑身忽然疼痛难忍,逐渐钻入骨髓深处肆虐着,他额角冒出滴滴冷汗,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啮噬着他的血肉,他低低喘着气,全身动弹不得。
四周雅致的摆设显而易见是一间女子的睡房。只觉女人藕臂托他在怀卧在床上,轻声哼着小调,指若削葱根轻柔的拍他的肩像是哄他入眠。
疼痛奇迹的被女人安抚下去,寂淮呼吸平缓下来。
寂淮只觉着身体干爽舒畅,目光所及之处不再是黏腻令人作呕的血,而是着着干净崭新的霁青色单衣,似雨后天明澈清透,舒适厚软的被衾同女人热烘的怀抱捂着他身子暖融,有了些热意,黄花梨山水人物纹架子床充斥着淡而好闻的香。
寂淮鼻间却更多盈着女人如落了初雪后开得愈发盛的红梅般清浅的冷香,他微微愣住,觉着大脑深处有些堆了灰的记忆叫嚣着要挤出来,女人见他瞧着自己的衣裳发呆,娇声笑嗔:“我瞧别家娃娃都是喜些艳的衣裳,就你爱穿着色都要淡成水的。”
“不过也是极好的,太艳的话莫不就成了个娇姑娘?”似乎是怕寂淮恼了,她又斟酌着补上几句,“你爹爱穿墨色的袍子,不管杵哪儿都像画似的,你长大了肯定也是顶好看的。”
寂淮闻言心中明了情况,不禁暗自扯了个嘲讽悲凉的笑,想张嘴反驳,却不受控制的,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声清脆的笑:“哈!那我长大了要买好多好多墨色的衣裳,要穿的比爹爹还要好看!”
孩童的声音清亮悦耳,说出来的话惹得女人一阵笑,频频点头应和着:“那就要挣好多好多银子买呀!”
怀里的男孩眯眼微微仰了头,故作高深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郑重点了脑瓜。
寂淮猛然睁开眼,眼前一片浓重沉闷的黑暗,抖落了灰的记忆碎片无数次的拼粘好又被砸碎,脑袋涨得生疼。他适应了会儿黑夜,动了动身子,微微的酸痛袭来,却又被身上暖意带来的安逸压下去,一块厚厚的被褥盖在他身上。
他缓慢撑起身体,左臂隐隐作痛让他冒了点冷汗,他低眸看向自己,左手臂的伤口被包扎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处理过了,手法看上去很熟练,身体干爽,衣服没有换,血迹已经干涸了。
他那天受了伤,左臂被划开好长一道口子,血肉都外翻出来,谁也不知道,他躲在柴房里潦草用草药敷了上去,简单的包扎后就眼皮不合的守在凌岚身边。
裴衍和凌岚的关系愈发亲密了,他忽然就像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他卖力讨好伪装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可笑,他知道凌岚会经过那条游廊,左手臂的口子已经在渐渐愈合,但他是个疯子,收不住尖齿。
牛乳般的月光从镂空雕花窗桕泻落,颜初趴在八仙桌上,半张脸隐在朦胧清幽的光线中。
颜初当时严重怀疑寂淮是想碰瓷她,见他不省人事的模样,只好先给他处理伤口,当她剪开寂淮衣袖时,浓重的血腥气直窜鼻腔,她觉得寂淮真的是个疯子,是她母胎单身久了,并不能理解为爱自残这种行为,他血肉模糊的伤口附近竟还有两个深深的齿印。
“好歹也是个宰相,怎么干出来的事幼稚的要命,规规矩矩上你的班不好吗,做什么舔狗。”颜初看着寂淮平静的睡颜,只能说光发育了身子,心智还在原地踏步。
她翻了翻自己的包裹,找了些路上采的止血草药碾成糊状,动作轻柔拿起一点敷在伤口上。
颜初本科念的是临床医学,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准备考研工作,奈何本身就不是什么成绩拔尖的学生,第二年才考上,期间一直埋头于知识的苦海中,最近一次的恋爱都是初中的事儿了,好不容易盼来了通知书,都还没捂热乎呢,就被传送到这个鬼地方完成任务。
颜初觉得寂淮痛觉神经是不是有点毛病,给他清洗处理伤口的时候怎么戳都愣是没醒,幸好伤口不算多,不然可得费一番工夫。
待什么都处理好了寂淮还是没醒,颜初困意阵阵,但又担心他半夜醒了发疯,只好趴在八仙桌上回想书的内容,没想到一个没撑住睡过去了。
寂淮眸光颤了颤,敏锐的射向一旁桌上睡得正香还流了哈喇子的颜初,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的抬手想拍醒她,又像是想到什么放下。
半晌后,颜初抬着惺忪的眼皮,颤巍巍提了一桶热水走进房间,对上一旁寂淮淡然的眼神,对方笔直坐在床上如石像似的一动不动,没有半分要帮她的痕迹。
寂淮瞧着也不像是个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从小流浪在坊间,拳脚吃了不少,处理伤口这方面应是相当熟练。
颜初默叹了口气,认命的把木桶提到床前,拿了从袭焰那儿讨来的帕子浸入开水中,开始为寂淮处理伤口。
他左臂上被包上了厚厚的细布,模样看上去有点滑稽,此时又渗出丝丝猩红的血迹,她处理的好好的,按理说不是特别剧烈的运动都不会使伤口撕裂开。颜初一个字儿都懒得猜就知道是寂淮又发疯。
神经病,如果是要叫醒她的话直接一巴掌不就好了,非要伤害自己找个借口叫她,真是别扭,。
想到这儿颜初来了点脾气,手上力道下意识重了些,颜初心里虽骂着但面上还是有些怕寂淮的,她手上放轻了点力度,偷偷将视线往上移,见寂淮神色如常,却盯着自己出了神,长睫如蝴蝶般颤着,鬓边发须垂落,唇角平直紧抿着,眼眸深邃如不见底的幽洞。
颜初心一惊,收回了视线,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以后还是小心为好,身子毕竟还是自己的身子。”
“这几日忌辛辣,食清粥是较好的,每日都要记着用沸水烫好新棉布重新上药包扎,切记伤口莫要碰水,以免感染。”颜初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正了色对他开口。
只闻寂淮不怒反笑着:“颜姑娘真是出落得温婉大方,心胸竟如此宽阔,某实在自愧不如。”
挨的打多了,对疼痛自然是没有半分感觉,他厌恶自己,又觉得自己不能一直都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这个世界上小心翼翼喘气,爬上了高位后,荣华富贵一切又如浮云般明明就在眼边,却给他强烈的不真实,某些瞬间或许只有皮肉划开的痛苦能让他清醒些。
颜初坐在胡凳上,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垂头沉默了好久,闷闷说了一句:“不装了吧。”
寂淮被颜初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他眸光沉下去,身子却微微放松下来,安逸感潮水般卷来,他正欲开口说什么,就被颜初音调拔高的话语打断了。
“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了吧?过了那么久,还不知晓你的名字呢。”颜初抬头看他,唇角含着甜笑,秋眸中藏了让世间都会永远沉浸的明媚春光。
臂上传来微微的刺痛,伤口又被包扎好了,寂淮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鬼使神差回着:“我姓寂,名晏,淮是我的表字。”
“我叫颜初,表字嘛......”
“唤我阿芥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