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电话催我去拿检查报告,薛文艺正好在家里陪我聊天,就顺道开车陪我去。
我们从自动取单机取出检查报告,上面尽是些带百分号的数字,根本看不懂。只能到老医生那里去问情况。
老医生戴上老花镜扫了一眼,眼睛突然定在一行数字上,皱起眉头,瞄了我一眼后,又用“再确认一次”的眼神看了遍检查报告。
其实老医生瞄我那一眼,已让我感到不对劲,心口闷闷的,短短几秒,像在等待宣判。薛文艺搭着我的肩,安抚地拍了拍。
老医生说:“从数据看,是……排卵管堵塞。”
“严重吗?”我迫切而紧张地问,排卵管堵塞,这个专业名词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很茫然。
老医生沉吟道:“会导致不孕。”
我有点懵,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的世界,它明明该很遥远,明明该。
“怎么可能?”薛文艺反驳老医生,“舟舟身体好得很,念书时跑1200跑800大气都不喘一下,这样生猛的人你说她不孕?”
“这和体质无关。”老医生取下老花镜,“女人这辈子,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我见过比她身体还好的,但老天爷就是要捉弄,难不成你跟老天爷撒气?”
“要不再检查一下?反正我不信这事会落到舟舟头上,她一直幸运得很。”
“没检查头了,我上次给她望闻切问,就怀疑有问题。”
“……”
“……”
他俩在那争论不休,我木讷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像看两个不认识的人,像在听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薛文艺拽着我离开时,给老医生留下一句话:“这件事先不要给任何人讲,包括舟舟的表嫂和妈妈,这是病人隐私相信你做的到吧。”
我整个人都是飘的,脚似乎都没落地,只管被薛文艺牵着进车里。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她一边开车,一边偷偷瞅我,问我有没有事,劝我不要担心,她说办法总会比问题多的。
可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很好。就是觉得不真实,我好像不在这个世界。
车子在家门口停下,我下车时,她突然拉住我说:“舟舟,先不要告诉王爸王妈,王俊凯……也别跟他说。”
我没回答她,我的脑子现在不能消化任何事。我只想躺在家里的地板上,让冰凉浸入身体,沉沉睡去。
我丢开包,真的就这样躺着,身体蜷缩成胎儿的形状。薛文艺跟在后面,帮我应付阿姨以及在表嫂家仍不忘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的老妈。
处理完琐事后,她也跟着躺下,躺在我旁边,什么话也不说。
我还没缓过来,我懵懵懂懂地问她:“文文,我生病了,我是一个不健康的人。我该怎么办?”
她抚摸我额前的头发,她说:“我会帮你,你不要怕。”
她顿了顿,用严肃的口气说:“但是舟舟,你要听我的,这件事不能告诉王俊凯。他知道了的话,你们的婚姻会很危险。”
“不会的!”我有点生气,“他会替我保密,他还会请最好的医生治我的病。”
“万一治不好呢。也许刚开始每个人都会坚持,都会鼓励你,那一年后呢?两年、五年、十年后呢?”薛文艺叹了口气,“到时怕的不是他,是他的父母,和你。”
“我?”
“没错。他会被家人围攻,要求放弃你,不能生育,没有哪个家庭承担得起。而你自己呢,会因为爱他心疼他,然后放弃他,这就是你,舟舟。”薛文艺握着我的手,“我是一个现实的人,不相信童话故事,凡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现在就你知我知,我们偷偷地去解决,我有存款,可以让你看医生让你吃最有用的药。”
看着眼前薛文艺慎重的神情,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不管是否告诉凯宝,我都希望我的选择对凯宝来说是最好的。
而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么么”……
我紧张地看向薛文艺……
在薛文艺鼓励的眼神下,我看着凯宝不断闪烁的头像,滑下接听键。
“在干嘛,这么久才接。”熟悉的声音,随意的语气,既给我慰藉,又令我心颤。
“没……没干嘛……”我低下头,一只手抱住自己的双膝,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努力地笑出声,“早上不是才打了电话,来回跑你不辛苦啊?”
“我是让你给妈说一声,”凯宝那头传来风沙呼啸的声音,“那个中药再去医生那儿开几包寄过来呗,喝完了。”
“……”我绷得老紧的心倏地落下来,“那是药,你是在当饭吃吗?是药就有三分毒。”
“废话。补药不一样,它就像瓜果蔬菜,补充人体缺少的元素,对身体好,懂不懂?”凯宝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神清气爽,感受到没?”
我想象凯宝此时用树杈举着手机,在漫天沙尘下,吸气吐气,他确定吸了一肺的沙子后的那种感觉叫神清气爽?
凯宝在前辈面前说不来漂亮话套不来近乎,可一在熟透的人面前,嘴巴特别溜,逗得人快忘记压在心上的事儿。
他问我:“舟舟你有没有按时喝药?”
我用沉默回答他。
“喂,这是我们共同的事。”凯宝有些不高兴,“光我一个人努力不够,你这个未来的妈妈也要把身体养好。”
我抬眼看了眼薛文艺,她跪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问凯宝:“你这么想要孩子吗?”
我的心跳变得特别沉,嘭,嘭,嘭,嘭,一下一下,将紧张与不安传达到每一根神经。
“我不是说过吗?”凯宝缓缓回答,“孩子会让我们家更完美。”
完美?没错了,凯宝是处女座,典型的完美主义者,他做事讲究规划,要求任何事都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发展。
我,也许就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不完美吧。
“你看小糯米多可爱啊,给幂姐和恺威哥带去多少欢乐呀。我才不羡慕他们呢,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更乖。”
“以前觉得男孩女孩都好,现在就想要儿子了。我不在的时候,他就是小男子汉,可以保护他的妈妈。”
“我在沙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躺在帐篷外,看着天上的月亮,看着看着月亮就变成了你的脸。我就想,以后我们孩子的名字,一定要叫念舟。王念舟。”
我一句一句听着,每一句都像蘸着蜜的针,一针一针扎在我的心上。
王俊凯,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给你。可你所期盼的,我却无能为力。
我抱着膝盖,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滴在脚趾头上。
薛文艺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我说:“王俊凯,你考虑过我意见吗?告诉你,我根本不想要孩子!”
说完,我关掉了手机。
我情绪一下子失控,满心的委屈跟难过冲破禁锢,喷涌而出。
我“哇哇哇”大哭,像个小孩子,一边哭一边嚷:“为什么这样对我?呜呜呜……为什么要让我不能生小孩……排卵管堵塞是什么鬼……呜呜呜……他那么想要孩子……那么想要……”
我胡乱地跺脚,对老天爷的安排万分不服气。他到底几个意思?!怎么老跟我作对老捉弄我?!我那么努力他看不到吗?
我想要自己越来越优秀,我不断地修饰自己平庸的外貌,不断地提升自己的专业水平,不断地积攒为人处世的道理。我求的不多,只是想要站在凯宝身边时,能够无愧且自信地面对那些质疑和轻视的目光。
可是现在,不孕毁了我之前所有的血汗与泪水。我,功亏一篑。
周舟根本配不上王俊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才会插一脚进来,是这样吗?
是的,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有很多很多次,我都感到王俊凯离我特别特别遥远。虽然我一次次欺瞒自己,愚蠢地隐藏这种可悲的想法,但我们之间的差距无时无刻不存在着。
他被千万人拥戴而我被挤在人群外的时候,他戴着漂亮的墨镜在闪闪发光的舞台上跳好看得不行的舞蹈所有人都疯狂地呼喊他名字的时候,他闭着眼弹着吉他轻哼着歌第一缕阳光正好照耀着他的时候,他西装笔挺帅气逼人地搀着光彩夺目的女星走红毯被所有人大呼郎才女貌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渺小如沙尘,何德何能得他深情,我,一定会遭报应的。
我在潜意识里一直等着这个报应,不知道它会以何种方式闯进我的生命。我时刻,如履薄冰。
我却没料到,它会来得这么快准狠。
王俊凯,你是天际遥远的星光,我有幸采撷一缕光辉,已是荣幸。你属于热闹,属于流行,属于风迷与光鲜。
我只需一个安静的角落,蜷在那里,一辈子不见光,孤独地舔自己化脓的伤口。
就这样。
够了。
其实,那些年和你争风吃醋的人,或许,多年后,她会是唯一懂你的人,毕竟曾今走过了青春。
我哭得天昏地暗,薛文艺跪在旁边,拿起我的手机,重新起机给凯宝拨了过去。
“你别担心啦,我刚才给她讲生小孩有多痛,把她吓傻了,这会儿还愣着呢。”薛文艺的声音稳重,丝毫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她就是这样,从来不会乱方寸,永远理智,永远得体。
“好好好,我答应你,绝不再吓你的心肝宝贝,你就安心拍戏吧。”薛文艺给凯宝送出一个笑,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放下手机,嘟囔道:“就你刚才那语气,傻子都能猜出怎么回事,再说王俊凯还不傻……”她说时见我泪眼巴巴地盯着她,责怪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手一挥,“算了算了,反正你是被宠坏了。”
“文文,我不想瞒小凯,如果真要离婚……”我咬紧下唇,抬头说道,“那就离吧。他那么闪闪发亮的人,本来就不属于我。”
“你说什么?”薛文艺不敢置信地打量我,“你打败了我,打败了他师妹,打败了一摞的女星,你给我说他不属于你?”
我擤了擤鼻子:“我这么差劲。”
薛文艺无奈地偏头:“周舟,你看看我,你觉得我差吗?”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面容精致,身材曼妙的女人,摇了摇头。
“你打败了我,你比我优秀,我看不出你哪里差。”薛文艺抹了抹我的头,“记住,我们这些手下败将,都证明着你的优秀和努力。”
我含泪挤出一丝笑:“你别为了安慰我贬低你自己。”
“当然,我也有比你出色的地方。”薛文艺轻轻甩了下头发,“我才不像你,遇见事就哭。我从来不哭,至少没当着别人的面哭。”
我耷拉着眼,撇着嘴。
薛文艺瞧见了,一笑:“哭呢,并不代表脆弱,不哭,也不能说明坚强。但我认识的舟舟,是那种哭了之后,擦干眼泪,继续勇往直前的人。打败我的,是这样的一个人。”
薛文艺突然握住我的双肩,与我正视:“所以,周舟和放弃这个词根本不搭边,你为了王俊凯过了那么多道坎儿,还怕这道?给我拿出力气,守住你的婚姻,守护你想保护的人。OK?”
“文文……”我拢住她,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你真好。”
薛文艺不耐烦地撑开我:“够了够了,我又不是王俊凯,黏我干嘛。”又往我鼻梁上一刮,“现在呢,你要听我的。我们先找医生咨询怎么治疗,如果能快速治好,我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免去一场风波。如果……我是说如果不能治好,再告诉其他人,至少我们曾努力过,问心无愧。”
我擦干眼泪,弯起嘴角,绽开一个笑:“好,听你安排。”
薛文艺北大新闻专业毕业,在记者行当打拼了三四年,做事雷厉风行,各行各业的精英也结识了不少。没几天,她就约到了专治女性不孕不育的专家。
我们约在离家较远的一家咖啡厅碰面。医生看了我的各项检查报告,告诉我们,不同情况所使用的排卵管堵塞治疗方法不同,药物治疗效果欠佳,最好采取手术治疗。
医生和薛文艺是老熟人,对我们非常坦诚,知无不言。他说“目前,国内排卵管堵塞手术成功的案例不多,不经过三次手术以上不可能从根本解决堵塞问题。当然是手术,就得承担风险,每次疏通手术,都会使管膜变薄,不敢保证是否会产生新的问题。”
我手心里都是汗,手指抓住自己的膝盖,紧张地问:“新的问题,一般都是什么问题?”
“这样说吧。做这个手术其实就是一场豪赌。排卵管堵塞不治疗的话会不孕,采用手术治疗,成功就万事大吉,要是不成,不孕积重难返,更难治疗。而成与不成,比例是3:7。”医生严肃地看着我,“所以,做决定时要慎重。”
走出咖啡厅时,我脚下无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好薛文艺及时扶住了我。
她开车回家,我坐在副驾上望着窗外,看着外面的男男女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怎么能那么开心呢,而我,却这么不幸。
啊,车内的空气凝重得快把我压死。
薛文艺开了口:“舟,你怎么打算?”
我没回答她,说实话,我心里空落落的,根本没底。
“其实你只有一个选择。”薛文艺帮我分析,“不做手术,不孕。做手术,要么孕,要么继续不孕。”
“不是继续不孕。”我对她的言简意赅有些生气,“是比之前的不孕更难治疗。”
薛文艺叹了口气:“有区别吗?要解决不孕的问题,只有做手术这个办法。不然从头到尾没有变化,你还是不孕。”
“你别不孕不孕的老挂在嘴边行吗?”我脚踹开前面的小垃圾桶,“我听着烦!”
“好好好,我不说。”薛文艺明白我的为难,“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的意见只作参考。”
我的脑袋磕在窗玻璃上,无望地看着外面热闹的世界。突然,我的眼睛被吸引,不由脱口说道:“停车,文文,快停车。”
薛文艺把车子停在路口,我开门下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街边的一家母婴店,我忘乎所以地进去,薛文艺跟在后面。
店里有很多有趣的玩具,浮水的塑料鸭子、咕咕叫的战斗鸡、托马斯的小火车、设计漂亮的拨浪鼓。年轻的爸爸妈妈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店里转悠。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坐在他爸爸的肩膀上,手里捏着战斗鸡,“咯咯咯咯咯”,鸡不停地叫唤。小男孩笑得乱颤。
他用稚嫩的声音问他爸爸:“爸爸,为什么这只鸡要叫呢?”
他爸爸握住他垂下来的手,眼睛噙着温柔的笑:“它喜欢谁,就冲谁叫。它叫得这么欢,看来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我曾在爸爸的眼睛里也见过这样的笑。
男人只有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才会笑得这么柔软吧。一个小不点在眼前笑啊哭啊,心都快化了,真是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
我看着眼前的这对父子,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小男孩注意到我,问他爸爸:“阿姨,在哭……阿姨为什么要哭?”
他爸爸放他下来,抚摸他的小脑袋,轻声细语地说:“阿姨现在很伤心,你该怎么做?”
小男孩扭捏地扯着衣角,不好意思得抬头看了我几眼。
年轻的爸爸说:“你是小男子汉,有女孩子掉眼泪,你要哄她,给她擦眼泪,知道吗?”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头,迈着小步蹒跚地跑向我,我蹲下来,他撑着我的膝盖停住。
他的皮肤很白,扬起肉肉的脸对我说:“阿姨,不哭……”
我用手指揩自己的泪水,我点头,说不出话。他把战斗鸡放在地上,一只手撑着我的膝盖,伸长身子,另一只手帮着我揩眼泪。
他怎么这么这么懂事。我和凯宝的孩子一定也会是个暖人的小boy。孩子……我在想什么呢……我根本不会有孩子……我给不了凯宝这样的幸福……
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又湿了,甚至不受控制地抽噎起来。
小男孩不知道该怎么,回头用眼睛询问他爸爸,他爸爸冲他眨了眨眼,鼓励他。
他拾起战斗鸡,又把鸡捏得咕咕叫,鸡头正对着我。他细声细气地说:“战斗鸡在对着阿姨叫,它喜欢阿姨,阿姨有人喜欢,就不能哭了。”
我的泪眼对上小男孩明亮的大眼睛。
小男孩的音色奶气:“爸爸说,你哭的话,喜欢你的人知道了,会伤心。”
我一下子愣住,小男孩的爸爸在后面递给我一个抚慰的笑容,他冲小男孩说:“乖乖,给阿姨再见,我们要去接妈妈啦。”
小男孩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挥着小巴掌:“阿姨,拜拜……”然后跑回他爸爸的怀抱。
隔着一层泪水,我看着父子俩渐行渐远的背影,羡慕得不行。
薛文艺这时走到我身边,她手里挑了好几件玩具,小蓬蓬船、拨浪鼓、小火车。
她问我:“王俊凯说你们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缓了好一会儿神才回答她:“王念舟,想念的念。”
“咦,肉麻。”她一脸嫌弃,把手里的玩具塞给我,“给,我这个干妈送小舟舟的礼物。”
“你?”我不解地看她。
“干嘛?”她瞪我,“小舟舟呢,肯定会有的,只是早晚的问题。你信我。”
我笑了:“嗯,我信你。”
“走吧。”薛文艺手伸过来牵我,“车在路口停太久会收罚单的。”
我配合地把手递给她,在她的耳畔说:“我要做手术,你帮我安排吧。”
她回头吃惊地看我:“你确定?”
我点头:“我想赌一次。”
“你会赢的。”薛文艺露出浅浅的酒窝,“你的运气从来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