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歌知道他已经被盯上了。
但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这个。毕竟是久米川洋介亲手培养的孩子,怎么能第一步就败下阵呢?那也太给洋介先生丢人了。
他担心的是盯上他的其中一个男人的身份——千万不要是那位上海顾家的二少爷。
最好一辈子不碰面,他杀了顾蝉以后,他安安心心继位就好。唐歌一直就是这么想的,算是他们朋友一场的礼物。
顾凉川的确是顾家的私生子,他的父亲是顾蝉的独子顾皎,母亲是个很有名的戏子,好像叫陆散星。
顾凉川出生以后和陆散星一起被顾蝉送到了东北;而陆散星就挺了三年,在顾凉川三岁那年的冬天病死了。是唐歌的父母收养了顾凉川,那一年唐歌刚一岁。
直到有一年唐歌的父母也死于意外。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在那个小村落过了数个冬夏。最后顾凉川也被顾蝉带走了。
唐歌后来打听到的原因是:顾皎自杀了,没给顾家留种;而顾家老大顾温山两三岁的时候就被顾蝉送给了日本人,变成了久米川洋介。
他没去找洋介先生确认,但他知道洋介先生早就清楚他调查过这件事。
后来那些知道久米川洋介底细的人都死了。除了唐歌。
在唐歌和上级请示要接下这个任务之前,他和洋介先生起了些争执。洋介先生不想让唐歌冒险,更别说到中国,那种他想护都护不到的地方。
“可是,先生,”那天唐歌有些为难地笑着,搂着他说,“久米川广太已经死了,就差他了,让我去替你杀了他吧。”
顾温山,久米川洋介,他人生里所有的阴霾都是他们带来的。
久米川广太把他当自己的狗,甚至逼迫他与自己……唐歌每次想起来都恨不能把久米川广太从墓里挖出来分尸喂狗,唐歌也知道,顾蝉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们一开始就不把他当人,可对于唐歌来说,他就是全部。
最后久米川洋介妥协了,他唯一地要求是唐歌活着回来,就算任务失败,他也会动用所有财力和关系保他平安。
唐歌看着车窗外陌生的站台,不太关心这一站又是哪儿,他只是注意到那两个人中他并不担心的那个正站在二等厢门边和乘务说话。混杂着各种人声,他努力想辨认这两人间的交流。
“我刚刚看到一位朋友……”
“先生,二等车厢环境您应该清楚……”
……
外面有小孩敲窗户卖东西,唐歌看了一眼,是烤红薯。他开了窗户,递了张纸币出去,那个小孩像是一瞬间傻了,没敢接。
唐歌看到他的反应愣了一下。
他还不是特别清楚中国钱币的面值,毕竟他离开中国之前穷得靠人施舍过日子,根本没有记纸币面值的需要。
“都拿着吧,不用找了。”他笑眯眯地用中文说着,把钱扔到了小孩儿的篮子里。
小孩儿于是捡了一块儿大的红薯给他。
这时,那个人进来了。
唐歌掩饰好自己分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像个为赶路几天没好好吃饭的普通老百姓一样专心吃着红薯。
对方咳嗽了两声在他身边坐下,开始看一份报纸。
是个面貌清秀斯文的年轻人,瘦得甚至有些苍白。他穿着料子很不错的西装,带着一副西方油画里才偶尔见到的那种单边眼镜。
唐歌觉得这种格格不入的打扮,还不如他穿的旧风衣。
傅冬新拎起想跑的小孩儿的衣领,微笑着从他手里抽出一份报纸,心想如果是从车窗买的大概就抓不住了。
这些在火车站卖东西的孩子,老实的拿钱就给东西;还有些在车窗下面,收了钱就磨磨蹭蹭地不把东西递过来,车开了东西也就要不来了。傅冬新是吃过这个亏的。
他又为进二等车厢废了一番口舌,暗中庆幸不是顾凉川来。毕竟嘛,或许那种靠钱就能摆平一切的人并不需要养成善于沟通的习惯,顾凉川的口才向来出奇的差。
傅冬新挑了个近的地方坐下,假装看报的同时偷偷瞟着他的怀疑对象,才发觉这个人实在是太年轻了些,还不如顾凉川大,估计连二十岁都不到。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又觉得是日本人疯了。
就算只是为了确保任务能顺利,也不该让一个孩子来。
这个孩子正吃着烤红薯,瞪着未经世故的明亮的眼睛,穿着洗得发白的棕色旧风衣,倒真像个普通学生。但怎么解释隔着衣料也能依稀看出的发达的前臂肌肉呢?茧长在虎口多一点而不是手指又是为什么?
他一定经常使用刀具和枪支,甚至能担任狙击手。傅冬新很快得出了结论,明白如果就地打起来这不会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先生,您……要到哪里去?”
傅冬新一愣,没想到对方先开了口。
“我是从东北来的学生,要到上海去,”那个孩子说到东北时局促地笑着,压低了些声音,“托了人才坐船从东北出来的。”
很自然的东北口音,各方面都表现得毫无破绽。也或许是东北当地人,被日本人买通了。
“是吗?我也到上海。”傅冬新笑着回答道。
“您是上海那些上流社会的先生吗?”
那少年的眼睛亮亮的,看得傅冬新又开始怀疑自己。
他点了点头,又说道:“你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人去上海做什么?”
“我是孤儿,之前有个远房叔叔在供我上学,前些日子叔叔过世了,我得去上海找我发小。”
“你发小?说来听听吧,说不定我认识。”
“他姓顾,叫顾凉川。”
“啊……啊?”傅冬新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脑子有些混乱。
“先生,现在顾家还是顾蝉当家吗?如果是他,我还得再想想能不能去。”
“怎么?你们有什么过节吗?”
“这……我不敢说。”
看来,他确实知道点儿。顾家的事,经手过的顾家的老人大都已不在人世了,留下的也没那么不识趣地会再提。傅冬新想了想,把实话告诉了他:“顾老先生已经死了,顾家现在是顾凉川做主。”
“……”那个孩子几乎是不加掩饰地变了脸色,眼神里带着些让人觉得可怕的、复杂的东西,“怎么死的?”
傅冬新也盯着他,眼神冷静而锋利:“你是谁?”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彼此的眼神都带上了赤裸裸的戒备和挑衅。这时火车开始向前,所有吵闹声都逐渐被大脑弱化下去,只剩充满紧张感的呼吸。
突然有个声音远远传来打破了沉默——
“傅冬新,你打算抓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