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中,那些孩子的面孔逐渐分明。
“你胡说!凉川不是野孩子,凉川的爸爸是上战场打洋鬼子的大英雄!”
“不就是个私生子!你也是,没爹没娘的东西!”
“就是,离我们远点……”
“你才没爹没娘!”
说话间,就厮打开了。
“啊,野孩子打人了,快逃啊!”
“算了,别和他们计较,我们走吧。”
……
唐歌只是看着这场梦推进下去。
白山黑水之间东北边境的小村落,他在那里受尽了白眼。然而多年以来不断重复的梦境中,他对从前一切都逐渐觉得麻木了。
甲板另一头传来响动,唐歌半睁开眼,耳朵听出那是屐齿落在了地面上。脆生生的,绝不退回去得近了。这是洋介先生特有的脚步声。
唐歌看见深蓝夜幕上堆砌的云中有星星,又缓缓闭上了眼。他嗅着海上特有的咸涩,耳畔风声渐满,却仍装睡——即使他知道,洋介先生会一眼识破的。
“uki,”洋介先生在他身边单膝跪下,樱花色的、像女人穿得一样的和服铺在了地面上,即使在未明的黎明前夕依旧显得绚烂,“你在做什么?”
“如您所见,先生,我在睡觉。”唐歌半撑起身体,看着男人在黯淡的光线下形状柔和的唇,偏过头轻轻吻了上去。
“uki,快要到大连港了,等你上了火车,我们就要各自执行不同的任务,你还没出过远门……”
“先生,十二岁我就和同学坐火车去过名古屋了。”唐歌抬手细细摩挲着洋介先生的唇角,微笑着低语。
久米川洋介是久米川家的养子,一个自小聪颖过人却被当杀手培养着儿子。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可怕,源于那实在显得无害的女人一样柔美的面容,在拔出刀或扣下扳机的时候眼神却像地狱的恶鬼。
自他十八岁参军以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尤其是他为执行上层命令亲手杀死了养父久米川广太后,人们说,那位洋介先生连血都是凉的。
可在唐歌面前却不同。
唐歌是久米川洋介十一年前随养父进攻东北时从中国捡回来的孩子,小他七岁。就在两年前,久米川洋介杀死了养父的第二天,他们秘密地成为了恋人。
其实从唐歌八岁那年见到洋介先生起,洋介先生就是温柔耐心的。他从不怀疑外人对久米川洋介的说法,可他也的确不在意。只要他的洋介先生肯对他温声耳语、任他亲吻,就足够了。
唐歌扒着久米川洋介的腿,小兽似得向他怀里蹭。直到久米川洋介认输一般的跪坐在甲板上,用胳膊整个环住唐歌肩膀以上的身体,任他继续迷迷糊糊睡下去。
木头和某些植物混杂的香气一时缠住了唐歌的鼻子,他脸朝着久米川洋介,向那樱花色的布料里埋得更深了些。
回归向海的海浪一声声撞着孤零零的小船,搅得唐歌睡不安稳。他想起某一年在久米川家的府邸,洋介先生抱起他去够树枝上的樱花。在那座岛国上,每年的春天都有像云雾一样繁多的花。
月亮快落向远岸的陆地之下了,唐歌起身环住久米川洋介的脖颈,望向昨夜月亮升起的东方。星辰隐去,云的轮廓愈分明了。
洋介先生在他耳畔轻声道:“uki,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忘记了,你要替我记住,我叫顾温山。”
“那您该效忠于谁呢?”唐歌理着久米川洋介前额把好看的眉眼都遮住了的头发,叹了声气。
这个问题迟迟没有等来回答。久米川洋介像被抽干了力气,久久地倚靠在唐歌怀里。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下去。
久米川洋介的真名叫顾温山。除了已死的久米川广太,在日本,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了。久米川洋介连中文都是十四岁时为准备随养父去东北才学的,像是已经忘了自己从哪里来的一样。
可唐歌知道,他从来都没能放下过。唐歌也没告诉过久米川洋介,他认识顾温山同父异母的弟弟,顾凉川。
他只是不希望他的洋介先生再知道这样一件事:顾温山走之后很快就有个人替代了他,他就如同无关紧要的一个孩子一般。唐歌觉得自己发自内心地爱他,为了他愿把儿时唯一亲密的朋友视作能最好一辈子不碰面的陌生人。
关于自己怀里的人的一切唐歌都了如指掌,就连他小时候学武背上被鞭子抽得留了多少道疤都清清楚楚。而唐歌毕生的梦想就是回到中国,杀了当初把洋介先生送给日本人的顾温山的祖父——一位事业有成的企业家——顾蝉。
潮彻底退去时他们抵达渤海湾岸上的码头。这艘船上空空荡荡,只是为了送久米川洋介和唐歌到中国而已,同行的不过有几位下层官员和侍从。
这边没有给唐歌多准备住处,因为他今天夜里就要坐上去上海的火车。
上级下达的指令是让他进入南京政府卧底,而且在久米川洋介的一再要求之下,连进入渠道和进入后的职位都已经准备好了,唐歌只要过去,发挥自己中文流利的优势就够了。
军方没有因为他是中国人而不信任他,大概全在久米川洋介的面子。
唐歌坐上来接他们的车,低头看上海市的地图,听着坐在前排的久米川洋介和会说日本话的司机交谈。他在日本实在呆太久了,久到能听出来别人说日本话的口音。
东北大概有些事务需要久米川洋介接管,但唐歌知道久米川洋介多半是因为放心不下他特地跟来的。即使东北和南京也差了很远。
车窗外的街景像是变了许多。他从前很少能进城,本来也并不熟悉这里,多半是心理上觉得陌生了。
他们给久米川洋介在离港口不算远的地方准备了一套房子,像是中国清朝留下的老宅,和原来久米川家的府邸很像。只不过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唯独没有樱花。
而久米川洋介的心思既没在房子上也没在东北的事务上,甚至于早就等在门口替驻军军官传话请他去交接的一位下士都没有见。
唐歌笑着说,军营的那位大佐得知大名鼎鼎的久米川洋介只是为了在家帮养子整理行李和检查身体所以不见他一定会十分恼火。
“好在没有人会告诉他‘久米川洋介是放心不下爱人所以不见他’。”洋介先生回头看他,玩笑着答道。两人一时都笑起来,似乎也不为就要分开而难过。
他们也的确不难过,大概是始终都觉得心挨得很近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