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早上开始,天空中便乌云密布。
没过多久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清冷的雨滴从空中降落,跌落在城市的砖瓦上,跌落在黑色的伞缘,跌落在地面的水坑里。
——然后一只脚粉碎了雨滴的节奏,突兀地踏进水中又匆匆离开,只留下了一串半干的脚印。
而脚的主人——一个黑发的男孩,正费力地迈开自己纤瘦的双腿向前飞奔。哪怕是飞溅起的泥水打脏了他的衣服也是如此,他就像毫不在意那般一样,只是要了命似的往前飞奔,飞奔,飞奔……
“扑通。”
肉体接触地面的声音。他最终还是一个不稳,以一个十分不雅观的姿势跌倒在地。
这次遭殃的不仅是男孩的衣服了,还有他的脸颊也被湿软的污泥沾满。
男孩奋力挣扎着,想要从污泥里爬起来,继续逃亡之旅——但右膝传来的剧痛却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好疼。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长这么大从没有这种经历,在这样一个大雨天逃离在外。身上的衣服已经脏乱不堪就不用说了,他的膝盖也被擦破了。而且,可能还有点严重。
一天前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城区的家里喝着热牛奶,随手翻看电视上的节目。
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飘香,已经到饭点了。不出十分钟他的母亲就会像变魔法一样将好几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放在餐桌上。而如果不出意外,他的父亲也该在这个时候按响门铃,在结束一天的劳累工作后享受天伦之乐。
父母总说他长得太瘦了。每顿晚餐都要往他的盘子里夹好几片肉,男孩也吃了。但那些高蛋白质的食物似乎并没有对他的体型做出太多实质性的改变。
可也多亏了这些食物,还有……可能是他自己每天晨跑的习惯吧,他跑步的速度倒是越来越快。
对了。说到晨跑。几十分钟前他就在做这件事。
但当他擦去额头金亮的汗水,喘息着打开家门,想要拿一瓶矿泉水一饮而尽的时候,他闻到了铁锈的味道——
家里漆黑一片。似乎没有人在。
……不。还是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往家门口逼近。那是顺着台阶流下的,鲜红的……
血液。
男孩一个不稳跌坐在地,手中提着的运动鞋也丢出去老远。他碧绿色的瞳孔里写满了惊讶和恐惧,胃里翻江倒海像是要吐出来一样。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看清楚了——在没有灯光的家里,横卧着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的头颅和身躯被平整地分开,切面整齐,一看就知道是通晓人体解剖学的人的杰作。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静静地站在尸体中间。那是个瘦高的人影,大部分躯体埋没在模糊不清的黑暗中。隐隐约约的,男孩看到他一只手拿着一把巨大的砍刀,另一只手提着什么圆形的东西……
人头。
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不由得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胃里翻腾的感觉更加强烈。
而后,他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声音——他还活着,但那已经是一个人临死之前最后的怒吼。
他只说了两个字:“快跑。”
“跑”字的最后一个音淹没在血泡中。人影举起砍刀,狠狠地向着自己身前的“尸体”戳了下去。男孩看到阴影中什么东西弹动了一下,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自己。明明铺天倒海的恐惧感已经让他的四肢无法听从自己的使唤,他却还是站了起来。或许是生父最后的话给了他激励,或许是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活下去,男孩深吸一口气,迅速地转过身向着楼下冲去。
外面的世界已经被大雨包裹。男孩仿佛忘记一切般地奔跑,奔跑。他甚至不敢回头,去查看那个杀害自己父母的人是否有跟上来。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不管跑多远。跑。
——直到他踩到自己松开的鞋带,跌倒在地为止。
此刻目睹父母残忍死去的悲伤和痛苦才纠缠上了男孩。他咬紧下唇,眼泪混合着雨水流淌而下。
逃掉了……逃掉了之后又怎么办?这个世界上他最亲的人已经不存在了,他只能一人面对这个世界——他才15岁啊。
他突然开始期待那个拿着砍刀的人也可以给他来那么一下:至少他又可以见到父母了。
“嘿,小家伙。在这里干嘛呢?”
突然,男孩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他警觉地抬头,本以为看到的是那个拿着砍刀的人,但映入眼帘的却是穿着军服的高大男人。
他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修长的身躯藏在鲜红的披风之下。军帽的帽檐之下,是他深棕色的短发,还有疑惑不解的紫色双眸。
“……”而男孩已然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在哭,不知道原因,眼泪仿佛决堤了一样喷涌而出。
军人竖起耳朵,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披风,又看了看面前蜷缩成一团的男孩。最终,他的嘴角咧开一个弧度。他一只手掀开自己的披风,对男孩说:“快过来躲躲。”
“……?”
“唉算了。我把你罩着。”
忽然间,红色的布料便包裹住了他。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到鞋跟碰撞地面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没有停下,径直向着他们走来。
毫无征兆地,脚步声停了下来。透过披风的缝隙,他看到外面有一双被长靴包裹的腿,那腿上沾满了某种液体,在雨水的冲刷下流淌下来,汇聚成红色的小溪。
男孩突然意识到来者究竟是何人。他捂住嘴,好克制住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他听到对话声隔着披风传来。
“士兵。你有看到一个黑色头发的孩子吗?”
那是个不带感情色彩的男青年音。坚硬地像万年化不开的寒冰一样,男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没有——”
相比之下,这个军人的态度就要缓和太多了。但他的话语也被那个青年打断。
“你该说什么?军营没有教过你礼仪吗?!”
“报告长官!没有!!!”
“好。希望你没有说谎。你知道说谎的人会付出什么代价的。
愿主的光辉与你我同在。”
“愿主的光辉与你我同在。”
“……等等,看你的身份标识……是贫民区的?”
“是!长官!!”
“回头和你们的——那个什么来着?算了,你自己的直属上司说一声,要他给你加薪,每个月1000差不多了,当然多报点我也不会阻拦你。
问起原因就说,护神者让你这么做的。别的就不要管了。”
男孩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但他还是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直到红披风被掀开,那个军人低下头冲他露出了笑脸:“已经没事啦。”
“……谢谢。”他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男孩看到面前的地面上有一块被雨水冲淡了的血迹。他又一次有了恶心的感觉。
“那个护神者说的就是你吧。”军人拍了拍他的肩,“看他刚才那副样子,难道……”
男孩垂下了眼眸,紧紧地捏住军人的披风。后者叹了口气。
“家里人?”
“嗯。”
“什么时候?”
“刚刚。”
“****?!不是吧??
那玩意可真是个混蛋,还什么要我加薪?呸,本大爷穷死都不稀罕你给我的那几个破钱!”冲着地上的血迹,军人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这么小的孩子的家里人都下得去手,猪狗不如!猪狗不如啊!”
“……他为什么这么做?”
男孩看着暴怒的军人,不知是否应该问这个问题。但在好奇心,和不能让父母平白无故去死的责任感的驱使下,他还是问了。
军人又叹了口气,这次却改为抚摸他的头发:“那家伙是神教的人,也就是我们俗说的护神者,维护主的意志的存在。其实说实话只是一帮暴徒而已——你家人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触怒到了他们?”
“……我不知道。”
“那就肯定是有了。总之,他们的行事风格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样。你家里还有别的亲戚吗?先去他们那里避避风头。神教的人估计得四处寻找你,但过段时间就会没事了。”
沉默。他不知道自己又该去哪个家里。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了,平时又不怎么和几个外亲联系——更何况是出了这种事,他们愿意收留自己吗?
或许是从男孩的疑惑中看出了什么,军人笑了笑:“啊……那么,如果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虽然是贫民区,但是我们家挺温馨的。我还有个年龄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你们肯定聊得来。”
说着,他向着男孩伸出厚大的手。
男孩止住了思绪,盯着那只手发神。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握上去,虽然这个要求看似十分不合理,但有一瞬间,他还是心动了那么一下。
“我没有在开玩笑!”军人重申了一遍,“用我自己的名誉担保!”
“——!!”
男孩笑了起来,碧绿的眼中又有了光芒。他伸出手,放在军人的手掌中间——但他犹豫了。
他想起自己父母的惨死。想起顺着楼梯留下的血液。又看向眼前爽朗笑着的军人,他又想起他刚刚提到的,自己的妹妹。
他们会因为救助我而陷入同样的命运吗?
想到这里,他别开视线,想要抽走自己的手——
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好,我就认为你答应了!”军人的笑容又热烈了几分,他俯下身,刚好可以直视男孩,“那么,等会就带你去见识见识我的家人——还有我最亲爱的妹妹!”
被这猝然而至的热情搞得晕头转向的男孩不知视线应该安放在何处,他只能呆滞地看着军人胸口亮晶晶的胸牌发愣。
“瓦伦汀.沃尔夫?”
“哦。那个是我的名字,”军人——瓦伦汀用空出来的手弹了一下自己的胸牌,“走吧,小子。当务之急是快点让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拉起他的手。男孩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比瓦伦汀矮了整整一个头。
他抬头想要看看自己救命恩人的侧脸,却只看到了明目到刺眼的阳光——天晴了。
“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阳光下,瓦伦汀问。
男孩迟疑了一两秒。接着,他抓紧了瓦伦汀的手,回答:
“席贝尔。我叫席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