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耀文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虚无。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自睁眼那一刻起，周围便什么都没有了。
脚下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但他感受不到潮湿，他在纯粹的黑与白间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前进，也许因为别无选择。
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习惯性去思考，却在刹那间失去头绪，尝试追溯的记忆仿若浪涛中乘风的一叶扁舟，他渴望靠近，却越来越远。茫然与颓唐拥着他极速下坠，他根本摸不清突如其来的坠亡源自于何，这里的天地都是死的，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跌入深渊前更迅速的那瞬，他只来得及想出一个相衬的词——孤魂野鬼。
由此之后，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有一个向前的意识。
直到一只布满褶皱的手拦在他身前。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可他不能思考，所以那只是声音。
“……迷路的灵魂……前路忘川……就此止步……”
“……”
片刻宁静后，窸窣又起，只是渐渐的，他感到眼前的事物清晰了一点。
他再次意识到了眼前是虚无，哪怕依旧无法主动思考。
“误入无的哀魂啊……请如实相告……”
“……倘若命运的十六金星秤自开始就从未偏向尔等分毫……你是否愿意为了公平……亲手毁灭这个世界……”
刘耀文感觉自己张了张嘴。
“……倘若这一生注定被悲剧贯穿……你是否愿意再踏上这片焦土……”
“……”
“……倘若尔等必将走向死亡……你是否愿意永远活在梦中……”
“……”
“……倘若……你过早的看尽今生所要发生的一切……你……是否愿意再度启程……”
“……”
刘耀文并清楚它/他/她到底说了什么，周遭的一切都在逐渐明朗，即便依旧无法逃脱被某种力量禁锢，他却也在某个瞬间明白——这声音正引领自己回归清醒。
“……时候尚早…………你还不属于这里……”
“飞蛾扑火时……一切都将清晰……最终……你会找到答案……届时……目视之处……唯余黑白二色……”
“愿顽强的意志……领你重归残酷的现实……”
脑中嗡鸣乍起，灭顶的海浪声铺天盖地地卷来——但一切并未发生，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虚无的浪花将他推远，他的躯体正与意识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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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你该醒了。”
冷漠的声音忽远忽近，刘耀文眨了眨眼，一种奇特的感觉残留在意识之末——他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难以言喻。他看向身旁的姑娘，只希望她不要问任何问题，因为目前他全都无法作答。
“你的表情有点混沌——见谅，我很少与人沟通，懂我意思就好。不过这在意料之中，稍后你或许会有诸多疑问，但我不能为你解答，所以别追着我问，还是想想你为何而来吧。”
“……”
这姑娘看着不过及笄，然而目光比个头长远，脑袋比狡兔灵光。偶尔，刘耀文还是无法将她与妖物联系在一起。
那种陷入困乏且低敏的处境，其实他经历过两次，两个时辰前他被某个东西强行带离客栈时，同样身陷囹圄，也是这姑娘将他唤醒。
她是只妖，无名无姓，唯有“小娥”这一个称呼，而之所以救他，并非她大慈大悲菩萨心肠，纯粹因为有利可图。
小娥直截了当摆明身份与目的——她要见阵主。
当时解释的非常清楚，断了刘耀文所有能询问的问题。
“……刚刚是你在说话？”
“非也。”小娥将面前的蛛网尽数斩断，满头大汗地将匕首丢在地上，看样子在他尚未清醒之前，虫潮又涌上来过：“其实听到了什么都不打紧，因为你注定什么都记不住。那是无的盲音，就是不存在之物与你的魂魄发生了共鸣——尝试理解一下吧。”
完全无法理解。
但小娥掌握的现状明显更多。
“虫潮是杀不完的，只要阵主不死，它们就会无休无止的冲上来撕咬咱们的肉。”
小娥低头踢开脚边巨型翅虫的残躯，又抬头看向他。这里虽然杂乱，但光线意外的充足，刘耀文能清楚看清一切——不论是满地碎屑和毒液的狼藉，还是她没有瞳仁的右眼。
但刘耀文记得她之前并不是这样。
察觉到他的惊愕，小娥连一个眼神都没递，简短地给了解答，字句却透出寒凉：“我正在消失，要不了十二个时辰，这具躯体便会彻底与无相融，说起来，死与不死，对我的影响也没多少。”
言毕，她忽然转过头盯住他的脸。
“你和我一样，但也不一样。它现在并未接纳你，这大抵在阵主的预料之外，也是我必须救你的缘由。”
“阵主的控制欲念强悍无比，还记得我说过吧，脱离掌控的人，总得在丧命与拼命间做出选择。虫潮是他派来干掉咱们的，但无让你重回旧地，所以事实上，阵主无法将你彻底杀死，仅凭这点，你就比我走运的多。”
她的话无疑将他拉入更深层的漩涡，思绪逐渐回归后，一连串的困惑与不解接踵而来。刘耀文感到一阵眩晕，抬手扶额，心绪间似有乱麻，忍了半天，他到底只能喃喃自语。
“……为什么……”
小娥无言立于狼藉之间，她的手上和身上到处都是喷溅的尸液，异常狼狈。片刻后，唇齿间吐出一声短叹，但最终她还是给出了答复。
“你抓阄的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抽到奖吗？客人，总要有人要来承担这些，不是你就是他们。没有理由，也无法拒绝。”
顿了顿，她似乎看透了某些事，神情中流露出一分悲哀：“人啊，痛苦的半数来源都是想太多。来吧，在下一轮涨潮前，但愿你能直起身。”
“这里的阵主在邪术上的造诣足够深，且与无之间的联系比寻常人更加密切。你与那位驱邪师是朋友，应该常听幽冥地府诸如此类的词汇，但大抵没怎么接触过‘无’。它的名字由信仰它的人所起，它的一切都是由人言杜撰编草——是很不可信的东西，但这就是无。”
“包容一切，笼罩一切。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它，你的所有皆归于它，它是世间万物的终末……诚然，这与轮回论相悖，但必须承认的事实便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并非构成这世界的唯一法则。信念之力当真恐怖如斯？我从不这么认为，但能与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勾连，无论人鬼蛇神，只消你我而言，厮杀无疑于蚍蜉撼树。”
小娥高举双手，瘦削的身躯被镀上白光，好似在追问神灵：“你有多少把握能遍历死地而后生？这是他的梦，梦境的一切由他创造。规则，情绪，存活与消亡。只因为他是无的信奉者。”
“可谁能消灭虚无？”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弥漫着霉味与潮气的有限空间里，一点气息都不曾掠过。
她放下手臂，在刘耀文震惊的目光中缓慢地闭上眼：“自始至终，你我都在寻一个为什么，为什么灾难会平白无故降临在我们身上，为什么注定是我们面临四面楚歌之境来承受这一切。但很遗憾，如同大雨冲刷蚁穴，车轮碾过野草——在更高阶的认知面前，生命的意义并不重要，灾难又何谈缘由。”
毁灭你，与你何干呢？
“你的同胞没有一个能看清这一点，所以他们注定被这无章且光怪陆离的故事淹没，这不是他们的错，但他们会不断纠结不断探索，企图用碎片的场景和零星的话语拼凑出真相——所有猜测必然都是正确的，也必然毫无意义。用虚无编织的蛛网不会有逻辑和内涵，这里没有对错，没有敌我，所有人都在向着虚无前行，不论用什么方式绕多少弯路，甚至即便并非出自本心……一切皆由华胥而起，那被无主导的黄粱一梦。”
不是所有人在看透残忍真相后都选择缄默不语，就比如她选择将现实展露给这个人。无关乎信任与否，只是既然他从虚无中蹒跚而出，便有权知道它的名字。
同时她也想亲眼见证，当面前的所有欢心与痛苦都在顷刻间变得毫无意义，连带着希望与绝望一同跌入谷底时，代表“存在”的生命，究竟该如何回应虚无的吞没。
震惊的余韵在逐渐削薄，他在尝试理解和接受小娥告诉他的一切，同时思考更多。
四周的嗡鸣声死灰复燃般升起，过不了多久，分化再生的幼虫将重振旗鼓，口器将再度锋利，薄翅将再度舒展。
刘耀文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正位于幕布的背后，见证所有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事实，而其他人仍身处阴霾。艰难地摸索前行，却只能走向一条注定悲剧的路，抵达一个荒谬至极的终点。
丁程鑫曾在船头短叹，说刘耀文性子刚强，行事果敢，但还是太年轻。
年轻气盛，是对这世界最热忱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因此头破血流的时候。
所以刘耀文还是要问一个为什么，如果没有为什么，那么又凭什么。
他直起身，抹了把额头上半干的血渍，冷汗与污渍被草草擦去，陷入阴影中的双眼却渗出野狼般狠厉决绝的寒光。
“……你说那什么虚无，代表着一切毫无意义。”
“是。”
在她的注视下，刘耀文在窸窣中抬起头，眼里没有她预想的波澜壮阔，也没有风暴或飘雪。
“可它的确在那里，我看到了。”
小娥读不懂那双眼为何仍旧平静。
“虚无自己都无法否认自己确实存在，即便这存在并无道理。”刘耀文从地上捡起裂开的幼虫残肢，它们锋利且坚韧：“死后应归于何处，我无所谓。意义本身到底是什么，各有定夺，我亦说不清。我只知道有些事纵然毫无意义也必须有人去做，在直面死亡之前，人能做的还有很多。”
他抬头看看那犹如深坑的天顶，那里正孕育新的危机，于是他掂了掂手里的残肢，回头迎上她的目光。
“哪怕你们注定失败？”
“是，因为我等并非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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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最近在思考存在与虚无两者之间的联系，后来发现这其实是个逻辑漩涡。人生亦是如此，如果一辈子都在寻找活着的意义，反而没有意义。意义本身就是人类自己发明的词汇，存在于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以及态度，倘若虚无就是整个宇宙的终末，那么意义这个词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一句话，活着有意思比有意义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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