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嘉祺往地上啐了口血唾沫,接着脑袋往后一仰,喘了口气。
面前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存在,它无形无影,却让马嘉祺看到了常青口中诉说的种种事件。
以活着的常青自己的视角,迅速阅览她的一辈子。
生与死,苦与不苦,怨与不怨,他说了不算,而她早已死透,亦难以品评。
常青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知道人一辈子,最为痛苦的事是什么吗?”
大爷的那可太多了,比如赚不到钱还白瞎一条命。
马嘉祺没这样草率回答,伸手去抹抹脸上的血痕,已然干涸了。
他明白,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倒不如养精蓄锐一下。
那声音再度升腾,没了幻境中的稚嫩。沙哑且凌厉。
“不是生不逢地,不是死不瞑目!那些算什么狗屁东西?真正的痛苦,是你拼尽全力,不惜魂飞魄散妄改天命,到头来却发现他娘的还是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周遭阴气腾升数倍,阴风股股。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怒火,马嘉祺却丝毫没有要搭腔的意思,他转转手腕,颤巍巍地贴着墙根重新站起身。
头还是昏沉,但面对邪祟,他向来很清醒。
剑端杵地,他斜依剑柄,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狼狈,但瞳仁却清澈。似乎眼前的鬼怪,如何悲剧,如何哀怨,生前如何冤辱死后如何寂寥,通通都与自己无关。
虽然这的确就是事实,但稀罕的点在于,他竟真能分得很清。
剑端一抬,朝黑暗指去,犹如无言的审判。
…………
一位正统驱邪师的出剑速度到底能有多快?
尖端伸出的刹那,杏花枝离,见花不见影。
杀人不染血,驱邪不起尘。
出则无声,挥而无影,霹雳难追。
所谓快,是双眼难见;真正的迅,是即便剑端入体也难以察觉。
师傅收剑时如是说。
…………
剑柄往手心一绕,撕裂阴气的瞬间,剑气横劈。
一瞬,柜木劈裂的清脆响声洞穿整个静堂!阴气呼呼而动,血腥气大盛。
它躲开了。声音变得凄厉:“你——”
仅一字功夫,身旁不足一寸之地,传来墙体被豕分蛇断的巨响声!它躲在暗处猛地向上攀,却知道不妙了。
马嘉祺接二连三的持续出剑,脚却未踏出原地分毫。他站在原地不吭声不愣神不犹豫,目标明确,却又迟迟攻击不到要害。它逐渐明白,那不是在拖延时间,那是驱邪师在一步步逼自己露出破绽!
它来不及多加思索,呼哧一声又弹出老远,而原本它所在的位置上,早已多出一道凌厉劈痕!
屋子原本就不大,绕出一圈后它便知道自己终将避无可避。于是盘绕在房梁上,游蛇般朝下探,在马嘉祺目不能及的方位上,一只铜锈斑驳的童娃脑袋正缓缓露了形。
月光似有若无,娃娃的脑袋破碎不堪,唯有一只眼睛被画得溜圆。
下方的马嘉祺依旧按部就班,似乎丝毫未能察觉对方已经移了位置。
铜娃的脸上没有嘴,脑袋里却开始有什么东西缓缓流出。
马嘉祺眼前全是昏暗无边,突然发现那鬼娃娃似乎没动静了,下意识就往前迈出一步。
忽的,手背一凉。
他立即缩手,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手背微凉的地方几乎是瞬间便爆发灼烧般的痛楚!深入皮内,直往里钻!
刹那间,头顶一声孩童的尖叫刺空而来,马嘉祺被痛得一惊,闻声只来得及提剑去挥,混乱间忽听“咔啦”一声响,剑未来得及收回,便又被什么东西稀稀落落洒了满头。
他什么也顾不得,铆劲甩出最后一张符,也不清楚是抛到了哪处。
哧——砰!!!!!!
身后的木板爆发出突兀的破碎声!巨大的动静震得地面发颤,木屑飞溅时,强光射入,晃得马嘉祺下意识抬手去挡,然而手臂却仿佛被一股强劲死死箍住般难动分毫!一时间白光大盛,马嘉祺只得紧闭双眼,连嚎一嗓都来不及。
意识有几瞬断断续续的模糊,模糊时他茫然的想,他娘的,怎么老劈门呢。
…………
“……”
“……唔……”
弥漫四肢的疼痛随意识一起逐渐清晰——马嘉祺缓缓苏醒,全身的酸痛加上喉咙干涩发甜的血腥味冲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想去挪动胳膊,却意外碰到了什么东西。
有声音从远方传来。
“别乱动。”
声音太模糊,好在足以让他辨认。
他努力睁开双眼,然而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这时他才在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的眼睛被什么东西覆住了。
“……丁哥……”声音嘶哑,吐字艰难,仅仅两字便呛得他直咳嗽,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难受使他想直起身,却意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另一股力量毫不费力的抱了起来,他的鼻尖绕上了淡淡的古木香。
马嘉祺并不乱动,他规规矩矩的任由丁程鑫摆布,一如既往地乖顺。直到他感觉到被一只胳膊环住了腰,上半身一个侧倾,头撞上了他的肩膀。
被人打横抱进怀里。身下每一处,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传来的温度,马嘉祺枕在丁程鑫的肩颈处,发丝偶尔蹭过面颊,鼻尖缭扰的全是他身上的气息,仿佛整个人都会被浸进去。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竟扰得他凭空生出点倦怠,一时间觅不回思绪,就这么木然的靠着了。
面对丁程鑫,他似乎从不问过多的问题,不论哪一方面。
而丁程鑫也没有着急讨论,只将人抱紧,抱得很紧。两方安宁片刻后,才听马嘉祺徐徐开口。
“……那两个呢?”
距离近,说话轻也清晰。
“外面。”丁程鑫回答简短,却用两个字剥开了一层诡异的光。
外面?
“……这里……我们还没有出去?”
马嘉祺语气中带着点困惑,声音微弱。鼻梁忽然被软软的东西蹭了一下,应该是丁程鑫点了头。
“我进来了。”
对此,马嘉祺终于忍不住问:“……为何?”
“……”
对此,他发现狐狸突然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于是很适宜的闭嘴。
是了,不问他怎么进来,不问他外面是否安然,不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来,不问他如何救下自己——他的疑问只有两个字。
仅问狐狸,为何要进来这是非之地。
“进来当然是为了带你出去,马大师。”
娘的,他还真有心来解释。
马嘉祺轻咳一嗓缓解尴尬,又抬手碰了下遮在自己双眼上的东西,发现那是一只手帕,下意识想取下,却猛地被丁程鑫按住了手。
“别摘,”指上覆着温凉,“给你戴上自有原由,没我的允许就别动它。马大师,我实话讲,这里的情况不妙,有什么东西一直埋伏在外面,里面稍微安全一点。现在我们不能乱走动,所以姑且休整一下。”
他不问,丁程鑫倒也真就不多说。
马嘉祺被他捏手指,实在想不出有啥情况是连自己都看不得的,寻思如今怎么着也得让自己旁观自理一下啊,光当瞎子摸鱼能有什么进展?
“那若这东西摘下来,我会死吗?”
丁程鑫沉吟不语,末了才闷声回了句,不会。
但随即他补充道:“但我不认为取下它会对你更有利,有些东西,对你们人而言,最好别看。”
哦……
听闻此言他恍然——他们应该是撞到了什么能魅惑人心神的异物,比如佛童子。丁程鑫贵为妖类,所以看与不看影响不大;而他则不同,刚苏醒又挂过彩,元气受损,还是少正面接触为好。
马嘉祺老实了,泰然地猫在丁程鑫怀里。既然暂时鸡肋,他索性便开始捋整这一连串事故的来龙去脉。
“话说回来,我倒还未来得及问呢,你这次怎伤的这般狼狈?”
丁程鑫轻声细语的询问,马嘉祺却感觉他搂住自己的手臂似乎又紧了些。
他呼出一口气,续而想笑:“我这身子骨也不是钢筋铁打的,受伤在所难免,况且,你是没见过我曾经被厉鬼追着打的模样,那时才真叫一个……这次遇上的鬼怪与以往之类有些出入,我开始只以为它是横死后戾气重些,没曾想它与这府邸的瓜葛远不止你我之前看到的那样……”
一想起那些各执己见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辞,马嘉祺就觉得自己的思绪还是没彻底回来,乱糟糟一团,惹得他不由得想揉揉眉头,奈何手被丁程鑫牵着。他下意识摇摇脑袋,却像在无意识的蹭人。
丁程鑫垂下眼帘,喉结滚了一圈。
“……你且说,我帮你捋捋。”
正有此意。
于是马嘉祺将自己在三清堂里的见闻尽量精简的叙述一遍,并省略了他自认为不重要的打斗情节。
赘述过后,丁程鑫沉吟片刻道:“照你所说,现如今有两方各执其词,一方上官修,认为常家人上下遭此劫难多半是命定水逆,罪有应得;一方佛童子,认为自己生前遭上官修陷害,最后才惨死井底。”
“现在能从他们口中确定下来的事情,也就是这些事情的某些共通处——其一,长乐府府主名常永,膝下一儿一女,归根结底是因自己的罪过导致一家败落;其二,上官修曾经的确与常永是莫逆之交,后来因难以承受常永离经叛道而选择亲自动手,了结常家。”
“前面大体出入不多,但后面的事故不好推敲,比如,常青因坠井而亡毋庸置疑,但长乐到底是怎么死的?”
马嘉祺思忖他的话,深觉不错。
上官修得知的消息是,常家最后无人看管,常氏儿女死有余辜,一个投井一个病死,那必定是常青投井在先,而后长乐因病重又无人问津所以至死。但按照常青所说,最后姊弟双双殒命完全是上官修一手造成,那么长乐很可能根本没来得及等到病逝便先一步被上官修害死了,至于死法,未得深究。
再比如,上官修,到底有没有杀常氏儿女?
丁程鑫觉得杀肯定是杀了,否则那娃娃的怨气也不至于十多年不减。但为何上官修对这些事只字未提?说谎,还是真的不记得了?
“……假若,他们说的都是真话呢?”马嘉祺忽然道:“当年常青和长乐没随众人离开帝都,他们不是没走,而是半途中又逃回来了。”
而他们大费周章的回来,一定有目的。
他忽然想起那张藏在柜底被染血的地契。
昨日火烧的那么旺,一张陈年旧纸怎么可能依然完好无损地待在那里?当时他本就是凭着阴气断方位,而那染血的纸,正是邪物。
能凭空捏造出那张勾连整件事故的地契的,只有常青。那么,两个娃娃当年折返寻找的,多半就是那张地契!
如此,另一种设想也就能说通了。
上官修曾坦言,并不清楚自己那日看到地契后是如何逃回钱塘的,如今细想,也许这不是一句夸张——他那日或许真的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
他什么都不清明,路走到哪里,人在哪里干了什么……一概不知。
丁程鑫的呼吸一沉,接道:“可能上官修在看到地契后根本没有再返回钱塘,他只是找了处客栈住下,随后‘朱华案’的定案压垮他心中最后一丝信念,他才将事件上报。在归途中重回旧地,不巧正好撞见前来翻找地契的常氏儿女,于是,精神萎靡的上官修将两人杀害。事后他记忆模糊,意识里又坚决不承认自己杀了人,索性将这段记忆彻底封存。”
对上了。
马嘉祺生出一番感慨,却听丁程鑫忽然不确定般“嗯”一声:“常氏儿女怎晓得他们那混账爹在家里藏了烫手山芋?”
因为“朱华案”。
常青提及过,那案子背后有什么,远不止县志里记载的只言片语。
但她并不细说,马嘉祺觉得,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活着的时候没能耐把事情闹大,但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地契作为连接两桩案子的关键,常青来找,目的当然不能和上官修一样。所以当年她回来,是为了销毁证据。”
话到此处,两人都沉默了。
……可惜常青那时太小了。
她不知道,其实那地契早已成为送走亡魂的利刃,后来,又牵连着,成为杀死他们的最后一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