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
早春,长乐府。
春芽新冒,暖阳初照时,墨香私塾传出朗朗读书声。
窗外,一只小脑袋忽隐忽现,扎角儿的发顶忽上忽下,引得窗边的幼童们频频侧目。
“先生,外面来了个偷听的!”
“叫甚么偷嘛,难听!那分明是来找自家阿呆的好姊姊!”
不知是哪两个突然大嚷着一唱一和,惹得书声乱套,惹出一波接一波的哄笑。
孩子们穿着金贵,在家里都是爹娘心里的宝贝疙瘩。没过过一天苦日子的娃娃们,让窗外的小脑袋颇为羞愧似的缩了回去。
常青摸摸自己的角儿辩,刚刚挺得笔直的腰板儿慢慢颓弯,在满目春光中小小地打个喷嚏。
读书声又很快地齐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嘿!呆子。”
常青在墙头趴着叫唤,时值日中。
被叫“呆子”的男孩在石墩子旁猛转过头,鼻涕吸溜,眼里亮晶晶。
“阿——”
“嘘!”常青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他恶狠狠低吼道:“别叫!免得你那些同窗回来了又要把我告到先生那里!”
呆子的脑筋不太会转弯,傻傻冲她笑。
“笑个屁,你就只会笑。”常青的秀眉蹙起,小大人儿似的发牢骚:“占着这么好的私塾,这么好的地方,偏偏你是个傻子,真浪费——喂,别跟我说话!我才不是你姐。要不是你,现在在这里坐的也许是我了……”
说着,常青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一眨巴,在春风中泛起泪光,稚嫩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悄然带上哽咽:“……难道我不比你这呆瓜聪明?你连自己在哪个内堂都搞不清楚,害我在这里丢人现眼……我以后要嫁不出去都怪你!”
呆子见姐姐眼睛红了,手忙脚乱地站起身,膝上放着的馒头骨碌碌滚到泥地里,他根本没注意到,径直朝墙根走去。
“诶呦!”常青小小地惊呼一嗓,接着急忙叫他停下:“……你不会就吃这个吧?爹爹临走前可是给你装了一篮吃食,哪儿去了?”
呆子停下来,歪歪脑袋看看她,随后转身向石墩后跑,从深处拽出一只捂得严严实实的篮子。他身子瘦,拖着篮子显得吃力,一路到她面前,他费劲力气将篮子举过头顶,咿咿呀呀地不停叫唤。
“等……等阿姊……吃……你吃!”
他那舌头捋不直,肚子咕咕叫,看来是等着有些时候了。
艳阳下,男孩执着地将自己为数不多的所有物举过头顶,等待沉默不语的女孩。
常青垂下眼睑,不屑般扫了视一圈,接着嘴一抿,扭身跳下墙。
“我才不吃呆子的东西,要吃你自己吃去!”
落地前,她余光瞥见他迷惑的目光,落地后,她在墙那头用力地喊。
“不准浪费!”
“阿姊——阿姊——”
惊得麻雀乍起。
直到风声都静下来,常青才直起身,揉揉咕咕叫的肚子。
她再不看一眼,头也不回的跑了。
…………
夏末。
男孩抱着一只寒瓜跌跌撞撞地穿梭在长乐府形式各异的长廊里。他似乎很急切,小脸红扑扑,跑得气喘如牛。
一个不小心踏空,男孩“噗通”一声摔个大马趴,怀中的寒瓜骨碌碌往前翻滚,撞上一只云纹布履。
他赶忙爬起身,却听上方传出道声音:“小长乐,你又给阿青偷瓜去了罢。”
长乐站稳身体,略显局促般红了脸低下头:“上——上官叔。”
一只大手拍在脑袋上,揉了揉。
“吾记得永兄不让你找阿青玩,你倒是从不放心上。”
“我……”
“吾不愿多插手这事,但你需得记住啊,你跟阿青位级不同。她是庶出的孩子,而你以后势必要接管这长乐府。如你这般的,用功该多放在笔墨纸砚上,不是总想着她。”
“可是——”
“罢了,你快回去,莫让你爹瞧见,否则受苦头的又只能是阿青。”大手往他肩上拍了拍,有些重。
“长乐,记住,你是永兄唯一的寄寓。”
他一字一顿,说了最后一句。如劝诫,亦如警示。
话不重,却压得男孩泪眼婆娑。
许久。他点头。
…………
“傻子!”
夜未央,常青翻过围栏,猫儿似的跳进院子。她左右张望一翻,轻声喊。
花坛里穿出一阵窸窣,长乐的小脸从中探出,照样灰尘扑扑。
“阿姊……我觉得……不太好。”
“何处不好?”常青并不真正理会他话里的踌躇与劝阻,横竖是个话都难说利索的病猫子,能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就不错了。
“爹爹曾说过,多次,这儿不让来……”
“锵!”
一声钝响从铁锹发出,常青神情骤变,语气十分冷淡:“那是你爹爹,不是我的。”
长乐朝她眨巴眨巴眼睛。
“傻子,他疼爱你,我原本很羡慕。”常青叹了口气,眼底透露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成:“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吗?当你每逢新元在桌前吃岁喜糖时,你知道我在哪里吗——我在阿母坟前磕头呢。”
她摇摇头,埋头铲土的动作停滞下来,抬头,望向天边最明亮的那颗星辰。
“我阿母啊,从没给过我一颗岁喜糖。但我晓得,她不是不愿,只是阴阳两隔了,她给不了。”
“你每年都吃得到,每一年。他把疼爱都分给了你,从前我只觉得煎熬,但如今想开了——因为你跟我一样,和我阿母一样,都只是被骗的可怜虫。”
“……骗?”
“是了,骗。”常青扭头看他,一字一句:“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先骗我阿母,许她白头到老,许她明媒正娶……我不懂,但阿母一直记得。阿母到死都还记挂,可他连她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常青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她茫然地问:“他们不是因为相爱才走到一起的吗?不是说好了要一辈子不分离吗?”
然而这些问题,没个人能问,没个人能答。最后的最后,是她自己想通了。
也许,那是阿母的一辈子,不是他的一辈子。
但长乐太小,即便耳朵里听到如何如何悲伤,可他还是不懂。
在他眼里,阿姊不笑了,阿姊想哭了,阿姊不开心了,那才是要哄的。
于是他蹒跚着拖着铁锹走近,奋力踮起脚尖,伸手去摸摸常青的鬓发,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念:“……阿姊呀,不哭。”
他说不出什么好词。只是想着,不哭不哭啊,哭了也没关系啊,哭了我陪你啊。
常青抬眼,无尽的思绪终于被牵回当下。她先是愣,随后,犹豫片刻,便将接下来想说的所有话,尽数转变成一个字。
“……好。”
铁锹之下,泥土新翻,露出斑驳陶罐的一角。
…………
他先骗了阿母,然后呢。
他又在骗你啊,小傻瓜。
你先天不足,自小痴傻。你阿母不比我阿母强,她就死在一季寒冬。
都是苦命人。生来不抱喜,死后魂难归。
那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知道你的阿母,柳氏,为何而死?
忤逆。
后来,我曾藏在床底,亲眼见他将一包粉末倒进那陶罐,我知道那是谁的。
不止一次。
朱华案?听管事姑姑说,似乎死了很多人?
那不是很正常么?那些人,就在陶罐里躺着呢……
我不晓得他究竟干了什么,但最近我发现,他总在偷偷观察你。
我忽然感觉惶恐。
你还病着,过了夏末身子骨就一日比一日孱弱……傻子,你什么都不知道。
还那么小。
傻子,不论他想干什么,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因为,我是你的阿姊。
…………
“上官叔!”
常青披头散发,脸上挂满泪痕。她声嘶力竭,凄厉的尖叫在深邃冗长的长廊里回荡,似要留下一道道鲜红的痕迹。
她的双手死死攥住上官修的衣摆,白森的骨节被绷得清晰可见,但依然拦不住他向前的步伐。
矮小的身躯被拖在地上,一路嗤嗤吭吭。
长乐府上下寂静得诡异。漫天漫地,只有她孤立无援的叫嚷。
“上官叔!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你放过长乐吧!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他什么都不懂啊!!!”
上官修目视前方,面如平潮。只是细看之下,会发现他双眼布满血丝,拳头攥紧,青筋直跳。
而常青的眼中的绝望愈演愈烈。
“常家已经倒了,爹爹他已经死了!我求你上官叔,我求你念在往日情分上饶过我们吧……你冲着我来!你杀了我啊!留下长乐,不是他的错啊!!”
然而不论她如何嘶吼,挣扎,都是徒劳。上官修失了神智般,朝长乐病卧的那间屋子缓慢逼近。月光被亭柱割接,他的身影被拍在墙壁上,犹如恶兽。
眼见越来越近,常青突然发出一声近乎惨绝人寰的嚎叫。
“别动他!!!!”
声音还未完,上官修突然猛地转头,额头青筋暴起,怒目圆睁。他发了疯一般大吼一声,随即伸手一把拽住常青的衣襟,发力将她举过头顶,接着便往亭柱上狠狠砸去!
重物落地的动静惊得夜行的猫儿惨叫。
常青在地上痛苦挣扎,她想再爬起来,却再次被上官修钳住双脚。上官修像拖拽死物般,将她拖出长廊,来到后院花圃边,那只早已废旧的枯井旁。
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反抗了。
最后的最后,她依稀看到了不断拉远的井壁。
偶然一瞬间,她以为自己飞起来了。
……长乐。
……我要飞去,找长乐。
……傻子。傻子?
……你快跑。
直到,身下传来落地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