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寒气燥,许多稍微有点头脸的人物都不喜欢在这个时候出远门。客栈里的生意不好,冷冷清清的坐落几人,掌柜的却并不愁。按他们的话来说,往年这种时候,十天半个月都来不了几个住店的,今年还凑合,至少有个人气儿。
掌柜的依在台前打哈欠,神思不清明的时候突然想,楼上那两位客官可真喜庆,生的漂亮,但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善类。
冬日天寒,遭不住再冷了。
…………
彼时,马嘉祺和丁程鑫正凑着脑袋相默无言。
丁程鑫抽出薄册又往后翻,随后示意他来看。马嘉祺看向他手指的位置,就见那斑驳墨迹上星星点点枯荣的痕迹。
“长乐?”
声音半参犹豫,言毕他向丁程鑫投去不明所以的目光。
丁程鑫则直接道:“常永膝下的子嗣。依照这册子所述,他还挺得常永喜爱。”
马嘉祺闻言重新垂下眸,浏览那被氤氲的纸张。
半天功夫,他从那叠对不齐的字句里提炼出几处吸睛的措辞。
“账目”。
“吾儿长乐”。
“后院花圃需得翻修……”
“又得召见,今日药膳重购,初春回暖,长乐病疾不见好”。
“长乐旧病复发,急得召见,吾心觉形势不妙……”
“她”。
“需言之皆矣,需为之具矣,吾九死而无憾也。奈何,苦楚吾儿!苦楚……”
剩下的皆是些琐碎又凑不齐的字句。
但是从这寥寥数字中也不难看出,常永似乎真的对“长乐”非常上心。
“或许当年的长乐府处境并不安逸。”丁程鑫不紧不慢地接过册子,书页翻飞时,那些斑驳的古黄色显而易见。所谓“春衫瘦著宽”,马嘉祺的余光里总存着他,默默走了神,就觉得他似乎又削瘦了。
“这册子肯定被动过,雌黄涂改成片,看来那常永在上面写了些不该写的东西。”丁程鑫侧过脸,马嘉祺顺势将视线移回册子上:“还有,这里提到一个新人物,咱们从前根本不知道。”
马嘉祺一点那个笔锋犀利的“她”。
长乐府邸的线索似乎可以串联起来了,但这个半道跳脱出来的“她”——两人都有预感,这人必定在整场事故中占有一席之地。
“‘她’出现的那页里,”丁程鑫举了册子细看,声音很低,“雌黄涂的真满当。”
一定有问题。
“可惜字迹都被涂毁了,难办。”马嘉祺环臂摇头,丁程鑫却扭头冲他一笑。
“难办不等于办不成,东西毁了没关系,山穷水不尽,”丁程鑫嘴角轻扬,他笑起来向来好看,和煦中带着点魅惑,此时却又掺了几分邪性,“有的人还健在呢。不是问题。”
关于长乐府,关于从前,那些消亡在风平浪静中的波涛,不一定只有身处其境的人才清楚,真相,不一定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现在唯一能入手的缺漏,就是上官修。
“昨儿个清平府的画室走水,火势虽说是被及时制止了,但屋里的画集之类基本都遭了殃。上官修赶到后刚瞧上一眼就昏了过去,估计是被气的。”
“火是从屋里蔓延出来的?”
“对。后续说是室内蜡烛摆放的位置偏了,又没个人注意,烛火先引燃窗帘再引燃墙上的挂画,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马嘉祺不禁嘴角一抽,正巧被丁程鑫瞄见。狐狸随即眯了眼,也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
“你也不信吧。”
喟然长叹。
“我虽不信上官修能自导自演一出贼喊捉贼,但问题本身还是归咎于他,”丁程鑫整理着衣襟,随后朝他一挥手,“如今整个府邸里鸡犬不宁。走吧,瞧个热闹去。”
马嘉祺料想这狐狸是预备直接从上官修身上下手了。虽不知他审判能力如何,但他能感觉到,狐狸此刻很有兴致。
然而,丁程鑫的确自有随意进出府邸的法子,但如今清平府东窗事发,必定戒卫森严,自己可没办法再去翻一次墙了。
他蹙眉沉吟:“上官修信邪吗?”
“不信。不过如果他心里真的有鬼,事态已然恶化到如今地步,想必也由不得他不信。”
更何况事实也根本不是耸人听闻。
“那你先去府上,我随后到。”马嘉祺似乎想到了什么:“帮我留着正门。”
“你要干什么大事,马大师?”丁程鑫斜倚着墙,双手环臂,一副看戏模样。说也不是好说,口中扣住字眼,似有似无地绕了一圈。
马嘉祺侧头看他:“难得有兴致。我干这行这么些年,都为财,也没什么意思。”
他一顿,脸上突然泛起笑,令人捉摸不透:“上官修能屹立至今不倒,那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想要从他口中套出真话,就需得让他老老实实相信,自己家中正面着临随时可能被鬼物清账的危机。”
丁程鑫闻言呵呵一乐,马嘉祺又在此时朝他摊开手掌。
“所以阿程,我需要置办一身行头……”话刚起了头,丁程鑫也顺势朝他做了个“且慢”的手势,续而摆出一副伤情喟叹的落寞神情。那含情带水的眼仅一垂,仿佛下一刻泪珠就要跟着垂过眼角似的。
好家伙直接给马嘉祺来了个猝不及防。马嘉祺愣愣的瞧他在自己面前仿若被欺凌似的模样,默默回忆此生种种,虽谈不上正儿八经的光明磊落,但起码真没调戏过良家妇男。
摊开的掌心下意识回缩。
却被丁程鑫眼疾手快的扯了回来。
他手暖和,手型也比马嘉祺略大那么一圈,所以此刻就将他的手牢牢托在自己掌心。趁他不注意,将一只小锦囊袋坠进他手中。
那小袋子沉甸甸,爱财的人登时眼前一亮。
“真难得你有求于我,盼得我好苦!早说啊,尽管拿去,不够再要。”狐狸笑得漂亮,眉眼弯弯,早没了须臾前那梨花带雨之势。
“我……”马嘉祺先是错愕地盯着钱袋子,随后皱眉:“……你正经点。”
“君无戏言。早说过要还你人情,不然心里熬的难受,如今终于等到机会,那自然高兴。”丁程鑫正说的眉飞色舞,转而却又变了脸,柳眉一挑:“这时候知道拿人手短了?方才叫得真好听,你再叫一个我听听。”
马嘉祺被他这波举措搞糊涂了。同时也突然发现现在的狐狸似乎与从前不大相同了,什么时候学会的嘴上功夫?
瞧他双眸亮得璀璨,马嘉祺却只觉有诈。
“……你路上小心,我先去了。”因为总感觉怪异,他默默将手抽回。两个之间倒也没啥可客套的,都算是出过生入过死的交情,丁程鑫乐意付钱,那马嘉祺也就乐意拿着钱去花,到嘴的甜头,不要白不要。
只是刚预备转身,丁程鑫的手突然向他一伸,竟是十分迅敏地揽住了他的腰。随即一发力,两人之间的间距顺势变得亲近无比。
门外似乎有哒哒的脚步声,大概是店小二来给房客们递送茶水了。
在一阵轻微的窸窣中,对方却仅是淡定的侧过脸,鼻尖擦着丁程鑫的脸轻轻掠了过去。
仿佛一处似有似无的躲闪,但对付成了精的狐狸却显得毫无作用。
“再叫一个。”丁程鑫的唇悄悄凑近他的耳廓,发出的声音低浅又勾人。手指顺势缓缓勾起衣襟一角,做了个同样缓慢的攀登后,指腹磨蹭到他修长的脖颈。
马嘉祺被他蹭得痒,喉结动了动,又引来狐狸的进一步诱逼。
“嘉祺,你叫一个嘛。”
无可奈何,真可谓没奈何。马嘉祺歪了下脖子,然而没逃成,最终从嗓子里哼笑出声。
丁程鑫挑眉,呼吸散在他脸侧。
“阿程,”如他所愿似的,马嘉祺侧眸去看他,依稀瞥见红润的唇色,薄唇微启,吐息温热,就这么呼着自己,气氛实在微妙。然而他却不等丁程鑫思绪回转,话锋一变突然道,“在找什么呢?”
随即便一把握住丁程鑫游移在自己腰间的手,一扣,反客为主。
马嘉祺擒人的动作向来利落,大约是因为多数时候擒拿的都不是人,所以下手格外准。只是现在面对的是丁程鑫这狐狸,他有意无意间又总狠不下力道。索性就这般要捉未捉地牵握着,将那犯罪的爪子举起来。
指间夹着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纸。是马嘉祺接的“单子”。
丁程鑫的眼神左瞟右瞟,最终在他意味深长的眸光中败下阵来,搁下手,浅叹气。
“你还真是灵敏,这点没变。”
马嘉祺闻言发笑:“堪堪半年,我是哪里变了?”
丁程鑫没搭茬,撤开手,咂嘴,顺带又不死心般在他腰上拧了一把。马嘉祺倒没挪步,知道狐狸这次吃了瘪,所以任由他胡作非为。
他并不询问任何问题,比如丁程鑫此举何意、到底想干什么。别人不说,他常常喜欢同样奉陪着装聋作哑。
这算是他一贯的作风。
但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马嘉祺,丁程鑫心里反而更没底。
“包子记得吃完,别浪费。”于是他岔开话题,挪开点距离。却又见对方将手一摊,把那叠黄纸塞进自己手中。
“算作包子钱。”马嘉祺笑意颇深,接着提上油纸袋,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去。
丁程鑫有些怔然。
房门一开一合,露出店小二看戏的脸。他瞧自己暴露了,便颇为尴尬的落荒而逃。脚步声响起一阵儿,随后尘埃落定。
屋内的丁程鑫从容淡定,依旧是副散漫模样。他静盯房门发了会儿呆,若有所思般磨蹭着下巴,那叠黄纸被他绕在指间,时不时把玩。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久,他才停下动作,将纸张搁置在眼前,却只是凑近嗅了嗅。
有那人身上残留下的气息,清淡的不像话。另外还杂着一股更淡薄的气味,微弱,却很特殊。
雌黄。
…………
半个时辰后,店小二重新端来一壶茶水,默默敲响房门。房内昏暗,亦无人回应。
于是他擅作主张地推开房门,房内空空荡荡,什物整齐。不知什么时候没的人迹。
窗叶半开,冷风灌入时,总会吹掀纱帘,薄薄一层,似乎扫清了某些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