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酒楼的掌柜是个中年大叔,中等身材,微胖,面容饱满,双目有神,头裹玄色顺风幞头,身穿暗灰色齐膝衣,着玄色短靴,一看就是一个精明干练的。
“九郎君,笔墨来了。”掌柜开口声音沉稳。
“放那边铺好吧。”雉奴一指旁边角落的长方桌上。
“诺。”掌柜退到长方桌上,把纸张铺好,又用水把墨砚化开,细细研磨好,再将墨砚搁置砚台一侧:“九郎君,请。”
雉奴这才起身,武小媚急急跟上,生怕他会反悔似的,却不知自己早已进入了人家的局中,而不自知。
春杏亦趋亦步地走在她家小娘子右侧。
李君羡则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眼神却环视着周围的动静。
只见他提笔沾墨,然后手腕运力,洋洋洒洒,一张几百字的字据一挥而就。
“好字!”武小媚不禁赞道:“这用笔甚方,起笔露锋,钩拿笔画的收笔直出未回锋,字画提按不明显,这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李君羡只道雉奴的字是甚好,却不知这字体师承何处。
“莫不是褚遂良的褚体?”武小媚前世是个书画老师,字练得一般,但鉴赏能力还是有些的。
在场的人听她一出此言,莫不一惊。
“好大的胆子,褚公的名讳也是这小郎君能直呼的?”上得楼来的是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
雉奴寻声望去,赶紧迎了上去,对那少年一揖:“原来是四哥来了,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不懂规矩,还请四哥勿怪。”
“哼!”那少年神情倨傲,走到武小媚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翻:“小郎君能入得了九弟的眼,必定在书法上的造诣不浅吧?”
他在打量武小媚的同时,武小媚也瞄了他一眼,身材修长,头戴浅紫色幞冠,身着圆领深紫色丝绸长袍,腰系帛鱼玉佩,稍长的脸形破坏了他的五官比例,俊则俊矣,却从骨骼中透露出些许的刻薄面相。
“这……四哥怎地不在凤鸣阁,却到九弟这小小的日月酒楼来?”雉奴岔开话题。
“哦,这地方四哥就不能来了?”自称四哥的人正是当今圣人的第四子——魏王李泰,也是嫡次子。
“能来,四郎君当然能来。”原来是雉奴的贴身随侍王伯刚上楼就见到了这尴尬的一幕,赶紧打圆场。
“四郎君,请先坐。”然后眼神示意掌柜快些去换壶新茶来。
“还是王伯懂事,要不过来吾这边帮忙。”李泰大喇喇的坐在靠街的绝佳位座位上。
“四郎君说笑了,您身边能人无数,要我这无用的老人做甚。”王伯接过掌柜刚泡好送过来的茶壶,给四郎君恭恭敬敬地倒了一杯茶:“这是最新的金顶银针,请品鉴。”
“嗯,”李泰轻嗯了一声,这一嗯对谁都不打紧,却把武小媚忍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
她正欲上前,却被李君羡用手给按住了肩膀。
“呵,还有点性格。”李泰怎能没看见她的举动:“不服气就拿出真本事来呀。”那神情有多轻蔑就有多轻蔑。
“纸来!”
“墨来!”
是武小媚在吩咐掌柜重新铺纸磨墨。
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惊,在众目睽睽之下,武小媚提笔运力,在纸上不急不慢地凝神写了几行字。
只见纸上写着一首诗:
嘉树吐翠叶,
列在双阙涯。
旖旎随风动,
柔色纷陆离。
字体中有的似鸟头燕尾,又似鸟头凤尾,横竖笔画丝丝露白,飞笔断白,燥润相宜,似枯笔做成,这不是东汉时著名的书法家蔡邕的飞白体。
众人见了皆叹。
武小媚斜睨了李泰一眼,李泰轻哼了一声:“不过如此。”
而雉奴却对她的认识又刷新了。
只有李君羡波澜不惊,仿佛早知道她的书法功底似的。
“虽不过如此,但褚公的字能跟王羲之的相提并论吗?”武小媚嗤笑道。
“这……”李泰一时语塞:“小郎君好大的口气,难道你比王羲之还厉害?”
“这我可不敢比,只是和你口中的褚公还是可以比比的。”武小媚也不示弱。
“好。”
“纸来,墨来!”这次是李泰开口。
武小媚又提笔疾书: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她写的竟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字如行云流水,矫若游蛇,飘若浮云,真是潇洒飘逸,叹为观止呀。
这样的她又再一次刷新了雉奴对她的新认知。
而李君羡却似笑非笑带着些许宠溺,静静地伫立在旁,含笑不语。
“快,赶紧的,把这两幅字送到最好的字裱行给装裱起来。”是掌柜的正激动地吩咐下人拿去武小媚刚写的两幅字去装裱。
武小媚甩了甩手:“还是觉得写飞白体要来得恣意自在些。”她如果早知道这朝代的人尊崇王羲之的《兰亭序》,飞白体就不写了。果然现代人和古代人的代沟很大。
“九弟,吾先行告辞了,恭喜你又得一人材。”说话的是李泰,听语气像喝了一整瓶陈年老醋似的,简直酸得他的牙都要掉光了一样。
看着他拂袖而去,武小媚别提多爽了。
雉奴则充满笑意的看着她,她这才意识到还有字据没收好:“春杏,快把九郎君的字据收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