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阳光沿着狭小的天窗攀爬进来,迫不及待,翻滚着加入放肆奔涌的酒香,喷来喷去的唾沫,混杂扫帚掸起来的虫群似的尘埃,和着海浪般扑打在屋壁上的聒噪,一起厮混狂欢。
这里是个小酒馆,并不大,人一多就得膀子挨膀子,难免蹭到一身臭汗。这些粗鲁的男人们,呼啦啦涌进来,把猎枪、斧子、手套和织布袋子随处堆叠,从吧台搬过来一桶最便宜的酒,往黏腻的小桌儿上重重一搁,撬开盖子,扑面而来的酒香便熏得他们飘飘然了。
暗娼混在男人堆儿里,鱼般滑溜着游走,谈妥了价钱,便将钞票夹在大腿的绑带上。硬币,她们是不收的,叮叮当当的容易被守卫骑士发现送到牢里,再说也显得她们廉价。所以这些男人某个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准揣着一把钞票,骗老婆说是酒钱免得找零。
上一世,迟栖常来这家酒馆,看人来来去去,走走停停,以巩固他的道心。
迟栖所修,众生轮回道。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的酒确实好喝,够劲儿。一进嘴,辛辣就霸道地噬咬喉咙,是修真界那些清酒不能比的。所以即使多有不便,迟栖仍多次潜入圣安娜城。
这一世重回故地,物是人非。
然而迟栖现在非常怀疑人生。
迟栖盯着眼前浑浊的酒液,倒映出三个人的影子。他用那修真界万年一遇的天才脑袋,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小桌儿上,迟栖坐在中间,左边是光明教皇冕下,右边是精灵族大祭司阁下。
两对灼灼的眸子盯住了迟栖。
系统的电子音险险压不住欣喜:“恭喜宿主,遇到两位任务目标!下面发布具体……”
“闭嘴。”迟栖在脑内说。
“宿主不要消极对待任务!宿主……”
“闭嘴,不然自杀。”
“……滋……”
系统没了声响。
迟栖嘴角微微一勾,没有被电击吗?他不相信系统会突然仁慈,他只相信——系统积蓄的能量,并没有上一世那样多。
迟栖端起酒杯,仰头,喉结滚动,酒液涌入食道。
辛辣,爽利。
酒杯由铁条捆扎木头制成,这种杯子盛酒久了,便会被美酒沁入味道,老道的服务生只需轻嗅,就能明白这只酒杯该用来盛哪种酒。
然而酒液拥堵进木头的纤维间,撕咬,侵透,酒杯就会像纸一样脆弱。
一撕便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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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洛维森从未沾过酒。
精灵,自精灵母树诞生的种族,他们出生后脚踩的是母树的枝桠,而不是土地,出尘,令人怀疑其血管中流淌的,不是殷红的血液,而是分离至母树的生命琼浆。
精灵热爱自然,不重欲望,荤食是屠戮自然的肮脏罪过,而酒也因为辛辣浓重的口味和令人昏昏欲睡、难以自持的魔力,为精灵所不喜。
狄洛维森从未沾过酒……如果除去那一晚。
他还记得,那晚月色醇浓,他们并肩坐在母树的主干上。尖梢擦着他们的脸颊,有些疼,母树已经凋零了。
“小酌一杯?”身侧的人盘膝而坐,向他推出酒杯。
狄洛维森怔然抬头,撞进那人眼里。月光笼在那人脸上,他生来就该带着这层面纱,隔绝世人的亵渎。月光滑落至那人勾起的唇窝,亲吻着。
十年,那人的笑容一如既往,淡淡地,恍要随时滑落。
然而他却满身罪恶,满心污浊。
狄洛维森伸出僵直的手,不知是想借过酒杯,还是想染指月色中的纯洁。
那人曾道,在他遥远的故土,友人辞行,势必寻高而坐,临风而栖,摆上几盏清酒,以酬宝剑,以告前路,以慰行者,不醉不归。
有什么资格呢?你已玷污了母树赐予你的心,还要再玷污那人的美酒吗?你披着洁白的祭司长袍,然而谁知道你竟如此卑劣?你还在妄想些什么呢?
狄洛维森的手探入清凉似水的月色,却烫了般一缩。
那人递酒的手停顿,他笑了笑。
“抱歉,忘了精灵不喜饮酒,倒委屈你陪我。这杯我替你饮罢。”
不,不是的……狄洛维森张了张嘴,却见那人豪迈仰头,一饮而尽。
那人喝了很多酒,他说,未及大醉,不算送别。
三枚银月缀在夜幕西角,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只候着日光雄狮般冲下,荡涤大地。
那人斜倚着树干,静静睡去了。黑发轻轻攀在枝干上,困成了一网枷锁。他的唇还泛着未干的水色。
那杯酒,原该是归我的,是你贪杯,我可要讨点酒喝。狄洛维森想。
他俯身,覆压了月光,撩起了黑发。
我的心已经被你判处终身监禁,你亲手落锁将它囚禁,那便让它最后放纵一回。
鼻息间,酒色氤氲。狄洛维森轻啄酒液,便醉了。
辛辣,爽利,缠绵。
狄洛维森醒时,树荫已温柔罩在他身上。他愕然起身,然而那人早不见踪影。
风过,茂盛的树叶共舞,母树欣然歌唱。
狄洛维森伫立,那是他的气息。
泪流满面。
/
狭小酒馆里,迟栖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我听说精灵不喜饮酒,你还可以吗?”迟栖问道。
狄洛维森笑了。
“没事,迟栖阁下,酒很香呢。”
狄洛维森摩挲着酒杯,潋滟的眸子映着酒液。他轻阖双目,嗅着酒香。
一切还未开始。
抿一口酒,酒液入喉。
辛辣,爽利,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