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少年》完

在处处画中，如天鹅绒环绕着展示的珍珠。这副画是他们的合照。

我把银梳子握在手心细细把玩，不偏不倚折到了阳光。

因为刺痛我闭起眼睛，再睁开时仍然在我的房间。

担忧的侍女站起身告诉我，我再一次昏睡了，

我坐起来，手心捏着那把漂亮的银梳子，告诉自己，这不只是个梦。

美术馆的二楼总共十几幅画，全都出自那位千金画家，完成时间很接近，我想都是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除了这副没有名字的肖像之外毫无亮点，二楼甚至看不见几个客人。馆长是个不求客流的人，才会同意悬挂这些画。

在馆长担忧的眼光下，我再一次提出了我的请求。

闭馆后，唯一的灯光落在我和画之间，我再一次进入了画中的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少年带我逛遍了美术馆二层的所有地点，我终于忍不住问出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只有十七岁的你呢？”

少年说：“她也画过、雕刻过其他年龄的我，可是都不满意，变成了一堆废弃的稿纸。她是一个记性很差的人，总是会不停遗忘，能够完成这一张我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沉默了片刻：“她不能看着你画——你们分开了。”

少年说：是的，我们不久后分开了。十七岁是最好的一年，即使是她也能记得清楚。

我问：“为什么呢？”也许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不应该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解答。

“为什么呢？”他并不嘲笑我，轻柔得几乎像是在哄小羊羔入睡，“也许是阶级。你看到了吗？一个是倍受恩宠的千金小姐，一个是牧羊人。阶级比山海更难踏平，她的父亲也许威胁了他。”

我不认同。

“又或许是他为她付出了生命？”少年说，“我说过她的记性很差，不定期就会删得七零八落。她只身前往了湖泊险些落水，而少年为了救她死去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停留在十七岁。”

“现实一点吧，让人分开的理由太多了。”

我笑起来：“又或许，只是他无法忍受他的爱人日复一日遗忘他，所以不告而别了呢。”

“现实一点吧。”我吻了吻他垂下来的脸，“这不是你的错。她即使有病也有万千人宠爱共演，他却是个无依无靠，每日辛劳的牧羊人。”

少年的眼眶有点泛红：“对不起，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他把粉色的缎带终于摘下来，“六年过去，她的遗忘症越来越严重。他无法忍受枕边人一睁眼慌张的表情，尖叫着要他滚出去了。”

那些苍翠的树林和湖泊被冲淡稀释，

二十三岁的牧羊人选择了离开。

而外行画家短暂的清醒时间里，

凭一点点模糊的记忆还原了十七岁的，仍然热爱她的少年。

那时候还是彼此还很赤诚热烈，源源不断的冲动支撑他们走过高山和肮脏的巷子，以为爱可以轧平所有风波。

只留下一张画，因为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二十三岁的他已经显得疲惫，眼睛不再如星辰。三十岁他也许结识了一个善良勤快的卖花女，他们一起在原野歌唱。三十七岁他仍然美丽，尽管那种青涩的肉质悄悄溜走了。四十岁的他是华盛的玫瑰，尽情摇艳，末瓣枯萎是因为无法承载那份红的重量。六十岁的他看着一双有力健康的儿女，欢笑着跑出去拥抱山岗。七十岁，他也许死了，也许还活着。那都不重要了。蹩脚的画家试过去画不同时期的少年，可是她没有记忆，无法想象，永不满意。

十七岁的少年变成她唯一的安慰和庇护所，那一年、那一个充满香氛和阳光的房间，成为他们所能共享的全部事物了。*

我爱上的少年开始流泪。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为接下来的那个与他无关的男人买单。只因为我自己挖掘到了鲜艳颜料下的难堪真相。

我擦掉他的泪水，良久说：“我该走了。”

牧羊少年握住我的手：“你还会再来么？”

我说：“你上次问过我了。”

在挖掘到真相的瞬间，我枯萎老去了，画的世界也摇摇欲坠，要将我这个外敌赶出去。

我睁开眼，看到陈设相似的，只是时光雕刻后的房间。阳光的气味已经死去了，剩下的是一种老态。

我问站在床边的忧心忡忡的馆长：“这是第多少次了？”

“一千多次，我已经数不清了，姐姐。”她说，目光悲哀怜悯。“你有时候在去馆的路上就会忘记，可是过几天还会再去。我试过拒绝你的请求，可是你不记得我是谁，你会发怒和悲哀。我们只好陪着你演戏。

可是今天你想起，不久后你会再次忘记。”

没有关系。我握着那把梳子，看着我的梳妆台，泛黄的纱幔。它们和半个世纪前的那张画重叠。

今天我们分离，明天我们就会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