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镇的初夏的第一场雨来得有些迟，倒是细密地下了三个日头也不见停。绿意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已渐渐宏大。
程念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臂贴着满是潮气的桌面，手指有节奏地一下接一下地叩着书薄，正百无聊赖地数着从那未完全合拢上的窗缝中溅进来的雨滴。
“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
班上响起读书声，拉长的语调全然是从上一任教书先生那习得的，庸常的每一个尾音末字都为这个雨天添了一分沉闷。
程念把书册翻到韦庄的《菩萨蛮》，却没有加入朗读的行列之中，只是抬起头来环顾了遍整个教室。若是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坐在这个学堂之中望向这些同伴。
视线又落回了正站在讲台上的先生身上。对于这个刚来到他们安里教书不过三个月的“先生”，程念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先生姓边，记忆中先生给他们念诗时的声音总是温润柔和的，无论学生向他请教什么问题他总会习惯性地弯起眉眼。
不过先生素有腿疾，虽不致严重的地步，但平日里走动起来还是看得出来一点儿。
离开了学堂，她还会记得这位只有三月之面缘的教书先生吗，程念突然这么想到。也许会吧，会时常想起先生用温柔嗓音轻声诉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会想起先生念及温庭筠的词曲时，那般动容神情。
“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念完最后一句词，廊上的报时人也敲响了归学的铃声。
“好了同学们，今天就到这吧。”先生的话语如同滴落湖面的雨点，遍晕染开一片涟漪。
雨天，教室里的吵闹并没有持续多久，大多三三两两结着伴抓紧时间回家了罢，生怕这雨再待会又下大了。
程念依旧坐在座位上，眼睛紧着外面的雨势。屋里头较外面来说还是暖和了点，这会窗玻璃上起了层薄雾，屋外的人和景都被蒙上了层柔纱，朦朦忪忪的。
边伯贤整理完讲桌上的几本书册，本打算离开的，一瞥却瞥见孤零零安坐在后排，看上去并不有回家打算的程念。思考了半分，把几本书用左手挎上，走上前去。
程念一转头便看见迈着悠缓的步子，向她走来的先生。本以为这会学堂里该是没留人了，现在瞧见了倒是有些吃惊。
“程同学怎么还不回家，一会这雨再下大了，路可就不好走了。”边伯贤的眉眼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先开口道。
“先生好，”程念霎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微微躬了下身，“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学堂了，有点舍不得走罢。”
“最后一天?怎么个说法，这个学期不是才过半吗?”
程念低下头笑了两声，手头上也忙活起来开始往书袋子里装书，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还有个小弟，今年也到该上学的年纪了，学堂因为费用的问题还没安排上呢。顶上还有个和我一样尚在念书的兄长。父亲和母亲取舍了好几日，最后没法子了，让我先退一阵子学再说。”
这会，程念和站在她正当面的边伯贤都默契地沉默了下来，两人都没再言语。或许彼此心里都跟个明镜似的，知道这所谓的一阵子，弄不好就是一辈子。
“程同学，你家住哪？”
“先生，您说什么?”程念手中装书的动作一滞。
“我想找你的父亲母亲谈一谈，关于这件事。”
下一秒谢绝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可当程念望向边伯贤无比真挚的眼睛时，又被堵得哑口无言。她不忍心拒绝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也只是个教了三个月书的教书先生，本没有义务去在意一个学生的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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