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最后

最后

志保裹在棉袍里，窝在沙发的一角，百无聊赖地摆弄遥控，电视机里的节目从严肃的午间新闻变成了逗人捧腹的综艺节目，她摇头，又换了一台，播出的是《东京爱情故事》，二十多年前的老剧，勇敢而热烈的赤名莉香，对着镜头欢欣地喊着“丸子”，但志保知道她最终没和完治在一起。

她突然问道：“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赤井沉思了片刻说：“七年了吧。”

暖气熏得人混混欲睡。男人在室内脱掉了皮夹克，身上只有一件灰色的薄高领毛衣，显得人修长俊朗。志保听了这话，诧异地看着他：“这是从什么时候算起的？”

赤井说：“从我是冲矢昴开始。”

黑咖啡摆在小瓷碟上，氤氲雾气中男人的神情也是柔和舒缓的。他从前只喝美式，后来才开始加糖。

志保想，可我那个时候还是灰原哀呢。

赤井好像知她所想，抬眼看了她，笑了。

他笑得很轻松惬意，和很多年前的赤井秀一不大一样了。他还是话不多，但不再是那个不羁轻狂的青年，或者孤身一人立在楼顶上静静抽烟的狙击手了。他的眼底，有岁月沉静下来的东西，有烟火气，让人看了觉得踏实，安心。志保受其感染，忍不住弯了嘴角轻声一笑，嘴上却不饶一分地说道：“你这个……变态。”

这是一下午两人唯一的对话，就和若干个下午一样，岁月就是这样在指尖流淌。志保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热爱挑战或者固守传统的人。这很难定性。所以只能说是随遇而安，亦或是逆来顺受。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的。赤井基本退居幕后，很少再出任务，偶尔有半个或一个月的差，也算是调剂心情。她教孩子们化学。高中生是很有趣的，喜欢一切的新事物，敏感而又热情，她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觉得羡慕，会想年轻真好。工作日就是各忙各的，周末他们总是默契地陪伴彼此，有的时候去中心公园散步，或者美术馆，音乐会，话剧，一场电影，都让人觉得平淡的满足。

如果她一直是个普通人，那么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她会对这个世界有好奇心，有探索欲，刚毕业那会儿她会迷茫，然后埋头尝试工作，她会对一切的变化与挑战都激动万分，又是紧张害怕又是期待。她可能会陷入一场恋情，也可能会失恋。可能会沮丧到深夜喝闷酒，大哭一场，但第二天醒来时又精神饱满。她要奋斗，要努力，要赚钱，要美，也要爱情。

但她不是。志保一度以为自己得了 PTSD——在经历无数次他人的死亡和多次自己的濒临死亡之后，但后来发现没有，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的多，坚强到麻木的地步。她现在只渴求稳定。志保察觉到自己的心态愈发趋于老年，波澜不惊。她不大容易对什么事物产生热情，因此也不大容易产生厌烦的情绪。她才二十五岁，但是已经不再对生活充满热情，她不会像郝思嘉一样说“Tomorrow is another day.”然后继续爱这个世界。她希望每天都一样，她喜欢不好不坏的生活，她想过平淡的日子，因为渴望太久了。

“这样就很好。”

是自三年前黑衣组织覆灭后，日复一日重复着每一天的宫野志保经常对自己说的话。

但她并不知道赤井是否是这样想的。

这其实很奇怪，日子过得平淡安逸，唯一的隐忧却来源于她对赤井的不信任。可能也是因为爱的缘故。她希望赤井能和她一样满足于现在的生活。而不是为了爱而忍耐。

她有这个想法，自然是因为她觉得赤井可能，也许，大概应该在忍耐什么。

忍耐这样平静如死水的生活。

在她看来是安稳的生活。

志保很早就认识赤井，在她十二岁的时候，首先是经常出现在眼前的陌生年轻男子，不羁并且浪荡。后来是诸星大，沉默的，姐姐的男朋友。再后来是冲矢昴，面上温和友善却令她恐惧的邻居。最后才是赤井秀一，真实的他。在大多数的时间里，赤井秀一始终像匹独来独往的狼。

志保认为秀一不是甘于平淡的人，他热衷推理，解迷和挑战。外表冷漠的男人其实一直和孩童一样对世界有着极大的热情。比起居家好男人，他更应该是野心勃勃的事业型，或者居无定所的浪子。

疑虑困扰着她。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并不十分了解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

晚上志保便问了。

他们刚经历一场精疲力尽的情事，她光裸着白皙的脊背和他相拥。

而这个莫名其妙还有点傻气的问题，不仅不像她的作风，还有点儿毁气氛。

赤井明显一愣，然后说：“还可以吧。”

志保无言，当然她并不期冀他说“这种生活非常好，我很喜欢”这样的话。毕竟这种话连她也说不出来。

“会有遗憾吗？”

“不会。”

她颇有感慨：“这不像你啊。”

赤井觉得有趣。“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呢？”

志保埋在他的怀里，告诉他自己的想象。谁知秀一还没听完就笑出了声，他很少笑得这样开怀。

志保也笑：“怎么了呀。”

秀一笑着摇头：“事业型倒有这个可能，浪子嘛——”

“快点说。”志保暗暗戳他。

“很久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个想法的。”这样坦诚，连志保都小小吃了一惊。

“我一直都认为这一生都会是一个人。”

“倒不是强迫自己孤独，只是自然而然的，就觉得理所应当应该一个人。”赤井说。

他有爱的家人，有关心的同事，但他没有归属感。不同于志保的经历使然，他仿佛天性便是如此，血液里住着漂泊不定，浪迹天涯的风。他无法把全身心的热情都投入到一样东西上，在他眼里世界就应该是给浪子探索的。FBI 只是旅途的一站，但成家，结婚，生子却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后来呢？”志保问。

“你说呢。”赤井显然有些疲倦，嗓音带着情事后特有的沙哑。

志保知道这与自己有关。但再淡漠的女人也渴望从爱人嘴里听到表白，于是她说：“我想听你说。”

赤井原本已经微阖上眼，听闻这话又睁开眼。

有些无奈。

女人。

他说：“后来——居然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了归属感。”他轻笑。

“居然？”志保笑着在他精壮的腰间轻轻拧了一把，“瞧不起女人？”

赤井也不躲，反手环过她的腰。志保怕痒，连忙避开。

“当然不是。”他声音低沉，说得很慢，“只是觉得……很惊讶，也——很高兴。”

他不再说话了。

但志保紧紧靠着他，能听到他略有些不平稳的心跳。

她心中一热。

两人享受着这份并不尴尬的沉默。

赤井说的是实话。

他即使意识到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有异样的感情之时，他也不曾想过其他。他从来就是愿意动手也不动嘴的。喜欢的时候，享受和她斗嘴嬉闹，看她笑会快乐，看她伤心会心疼，想去关心守护她。十分简单的事。

但爱却是不同的。他无法确切表明是哪一刻爱上的。再理性的大脑也分析不出这个问题。

然而“一生”这个词，就在朝夕相处中，埋在了心头。

当他意识到之后，除了惊讶，便是高兴。

是的，高兴。他不会什么花言巧语，或者煽情甜蜜的话。

高兴。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词。

很高兴将很你度过一生。

想到这个，心中便会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潮和温热。既然难以言说，就只能把那份感情变成清晨的吻，午后的咖啡，黄昏的散步和夜晚的缠绵。

“不过你突然提醒，让我想到还有一点遗憾的事没做。”

赤井说。

志保已经有点困了，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句，小声说：“是什么？”

赤井低低一笑：“我还想和女朋友结婚，可以吗？”

志保在他怀里，一直没作声。赤井拿不准她睡着了还是怎么样。

良久只听她闷闷地回答：“你说呢？”

赤井忍不住微笑：“我想听你说。”

“可以。”